破译成长密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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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儿(右)与池亦洋

  “巴学园”,在中国教育界,这三个字已然成为推崇建构教育的新式学校代称——1981 年,日本作家、主持人黑柳彻子出版《窗边的小豆豆》,作者以自己的童年经历为原型,记录了主人公小豆豆从一个让大人头疼、被退学的“怪孩子”,在来到一所尊重天性和自然的学校后, 逐渐被接纳和成长的故事。故事里,这所让黑柳彻子长大后还念念不忘的学校,名字就叫“巴学园”。
  15 年前,画家李跃儿从银川来到北京,不听任何人劝阻,执意办了一家中国的“巴学园”——在当时,这算是相当前卫的“新教育”早期尝试样本。兩年后,纪录片导演和研究者张同道,带着摄像机走进了这家幼儿园,从此开始了对十几个“零零后”长达十几年的记录拍摄——这些影像,是像生命证据一般的存在。他们慢慢离开芭学园,开始上小学,进入青春期,上中学,申请大学……裹挟着时间的维度,生命每个阶段的印记, 都被定格在镜头前,让生命的成长密码变得有迹可循。
  这里藏着一个太令人好奇的命题:当年霸道、哭泣、孤僻、捣蛋的各种小孩,从同一个幼儿园出发,性格迥异的他们,究竟会各自长成怎样的大人?影响一个人成为他自己,或者终究无法成为自己的因素,是早已写进DNA 的天性,还是家庭、学校或更大的外部环境?
  但愿,在这所已存在15 年、迎来送往了上千名孩子的“巴学园”里,我们能触摸到一些关于生命答案的轮廓。
张同道

  “我看要把你的头放在电冰箱里好好冻一冻!”
  十五年前,张同道对李跃儿这样说。李跃儿想办个幼儿园,像黑柳彻子写在《窗边的小豆豆》里那样的巴学园,就在北京。张同道觉得李跃儿疯了,要么就是膨胀了。他们早先在银川认识,张同道是个搞纪录片的,从北京跑到银川,给当时还是画家的李跃儿拍了一个纪录片。片子后来在央视播出了。2004年,李跃儿带着五万块和银川家长托付给她的六七个孩子,风尘仆仆来了北京。
  “别以为你上了央视就能怎么样了,”张同道泼李跃儿凉水,“你到时候可别找我借钱。”
  李跃儿来北京的由头是受了气。她本在银川群众艺术馆教大人和小孩画画,越教越看不下去。有一天她忍不住和一名父亲大吵一架——他的孩子脸上从没有笑容,那天,李跃儿上课时想尽办法让孩子笑了,没想一出门,那父亲一脚踢在孩子腿上,大声呵斥:“我看全班同学都坐得好好的,就你动来动去不认真!”
  年轻的李跃儿当即火气蹿上来。“孩子都被摧残成啥样了!”她和对方大吵一架。吵完,李跃儿气得在家躺了好几天,先生问,你打算就这样躺到什么时候?她又跑去了寺庙待了三四天。
  直到一天早上,寺里方丈给她端来一杯牛奶,上面放了一个油饼子,跟她说,吃完就回去吧,你是能利益众生的人,都跑到寺里来,谁去做这件事?

播种


  李跃儿就来了北京。
  走的时候方丈送了她一幅字,大意是成名后也不要膨胀,要坚定地做自己的事。李跃儿心想这个老和尚糊涂了,我现在被人骂成这个样子。那时候她热衷于教化家长——老师在上课,她搬着凳坐门口,来一个家长就给别人讲两小时;在路上看到打骂孩子的,也逮着别人讲两小时。别人要是问“你是谁”,她就说,“我妇联的。”
  银川的教育现状叫她失望,但毕竟相对闭塞,她琢磨着,北京应该遍地都是巴学园那样的新教育吧?所谓的新教育,说起来也简单,无非是尊重每个孩子与生俱来的特质、尊重孩子作为一个“人”的天性,爱孩子,能够在爱的基础上帮助孩子建构人格、发展自己……
  她是来首都考察取经的,想找个师父。正值暑假,信任她的几位银川家长把孩子托付给她,让她带着孩子们在北京玩。计划是呆两个月就回宁夏继续画画,没长期留下的打算,更别提在人生地不熟的首都办什么幼儿园。
  结果却傻了眼。2004年,就算在全国教育资源最丰富的北京,所谓的新教育也是凤毛麟角——就李跃儿所知,根本没有找到地方可以学习。没有,那能不能自己办一个?
  考虑到市场对新教育理念的接受程度,北京显然是比银川更靠谱的选择。张同道是她为数不多在北京认识的人。尽管“把头放冰箱里冻一冻”的建议把李跃儿气坏了,但她犟脾气上来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失败了打道回府。李跃儿在天通苑租了个家属房,开始在网上发帖招生,宣导注重人格建构的教育方式。
  帖子一发,李跃儿在网上被骂了一两年。有人说她太理想了,有人说她是骗子,大部分人是质疑:什么是人格?如何建构?用什么方法教孩子人格?
  李跃儿告诉他们,不是教,巴学园的教室不上课,在玩的过程中人格就建立起来了。
  质疑者更不信了:怎么能玩着就建构呢?天方夜谭。
  那两年的李跃儿像是网络战士。她把这些关于教育的论争当成打仗,总有认同者能看到。每打赢一场仗,就有几个北京家长愿意把孩子送来。第一届招生很快满了,她把宁夏的孩子送回去,最早的“李跃儿芭学园”就这样诞生。
  那会儿张同道刚成为父亲。有一次他大发雷霆——年幼的儿子把他拍纪录片素材的光盘给咬坏了。李跃儿恰好看到,也气坏了——气的不是孩子,是张同道:“你怎么能把光盘放在这么小的孩子能接触到的地方?”
  李跃儿跟张同道解释了一番儿童发展心理学里“口腔敏感期”的概念,特定发展时期的婴幼儿,正是通过口腔来探索外部世界的。为了办芭学园,画家出身的她好好琢磨了各种儿童发展心理学、教育学流派。三番五次游说下,她终于把张同道“骗”到芭学园实地看看。   李跃儿记忆里,张同道“觉得太神奇了”:那时园里有两个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游戏,男孩乐乐想把自己唯一的一个丑娃娃送给女孩毛毛。李跃儿解释,男孩在追求女孩,通过这种方式试图获得女孩的关注——而女孩毛毛彼时已经有了固定的过家家玩伴,另一个叫葆葆的男孩。让张同道吃惊的是,李跃儿准确地说中了两个孩子接下来每一步的举动:男孩会如何通过爱抚这个丑娃娃让它显得珍贵,如何送给女孩示好,女孩会拒绝,男孩会如何更加用心地抚摸娃娃,“因为孩子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自己觉得可爱,就认为对方也会觉得它可爱”……
  “多好的纪录片题材,要不要考虑一下?”李跃儿和张同道开玩笑。
  这时李跃儿的先生徐晓平提议,我们要不要像拍《人与自然》那样拍摄一部孩子的记录片?张同道答应下来,作为一个新手父亲,他有太多困惑,他想了解自己的儿子。

故事导向标


  张同道带着他的设备和摄制团队来了芭学园。
  在自然资源稀缺的北京,芭学园所在的环境说不上优越,更别提山清水秀。在最普通常见的居民小区内,七弯八绕进深处,直到看见绿萝缠绕的围栏——芭学园到了。
  “孩子是脚,教育是鞋。”芭学园门口外墙上,这八个大字赫然入目。
  院子角落有个兔子屋,孩子们养的三只兔子在睡觉,杏树上的黄杏脸贴脸地挤在一块,柿子树上柿子把枝条拽向地面,葡萄藤的叶影投向荫道,没到季节的蔬果种植区裸着沙土,木工区整齐地挂着两排小锯子和小围裙,沙坑里、滑梯上、娃娃屋里,四处都是孩子在游戏。
  学油画出身的李跃儿看重自然,也看重艺术和审美。她尽可能把芭学园布置出美感,里里外外都点缀上心思:木质古旧的中式家具,竹编的灯具,教室墙壁和走廊上的干花、手工作品和画作,连会议室桌上都要用纱布、绿萝藤蔓和手工布做的小人偶营造一个微型童话世界。
  不过对张同道来说,重中之重是找到能撑起主线的“主角”。在芭学园呆了两个月后,他们悟出了诀窍:有大李老师的地方就有故事。大李老师就是李跃儿。李跃儿是园长,一般不直接参与每个班的常规管理,除非遇到主班老师解决不了的问题,才轮到她出马。
  这么一来,李跃儿成了最好的故事导向标。他们曾拍下了这样的画面:几个男孩坐在门口台阶上扯着喉咙大声乱叫,持续不断。李跃儿走过来,坐在他们身边,竟笑容满面:“你们在干嘛啊?”
  叫得最大声的男孩很快说:“我是一台收音机!”
  “噢,你是一台收音机啊!”李跃儿乐了。“那能告诉我,调节音量的按钮在哪里吗?”
  男孩眼珠子骨碌一转,伸出右手食指:“在这里!”
  李跃儿接过男孩手臂,做出顺时针调旋钮的动作:“这是调大还是调小?”
  男孩随着李跃儿“调旋钮”的方向,兴奋地表演起来,声音开始忽大忽小。
  “那你有开关吗?开关在哪里呢?”玩了一阵,李跃儿问。
  “有开关……在这里。”男孩配合地指了指右手虎口位置。李躍儿按下“开关”,男孩立马噤声;再按,出声;再按,又噤声……屡试不爽,李跃儿和孩子们开始大笑,“收音机”关上了。
  挥着棍子威胁要把所有人打成肉泥的男孩池亦洋,被集体排斥的女孩柔柔,每天在幼儿园门口等小伙伴的辰辰,总是孤僻地坐在一边、不加入任何团体游戏的两岁女孩一一,热衷于把鞋子扔进垃圾桶、以打翻手工课的碎珠为乐的锡坤……
  这些在普通幼儿园恐怕要被视为“问题”的孩子,便这样进入了张同道的视线。没料到,一拍就是13年。

霸道小孩规训记


  五岁的池亦洋又毁了一场足球赛。大李老师坚持说池亦洋用手碰球、违反规则,要判罚点球,他拒不承认,和大李老师争得面红耳赤:“可以用手碰球!可以!你不懂!”
  规则就是规则,大李老师决意扮演一个最糟糕的老师——“到了小学,大部分老师都是这么说话”,拒不让步。球员都走了,不欢而散。池亦洋气得跺脚,把足球砸到地上,球重重反弹,冲向天空——
  画面一切,落下的变成了橄榄球。大型露天体育场里,观众的呐喊排山倒海,15岁的池亦洋全副武装,在一片混乱而激烈的争抢中抢过橄榄球——用双手。
  在纪录片《零零后》里,张同道用镜头的拼接完成了十年的时空转换。长大的池亦洋,眼中有了坚定和自信,明确自己想做的是将真正的橄榄球运动和文化带回中国。但池亦洋这十几年的成长经历并不顺利。在芭学园,小霸王池亦洋因为爱打人,被全体男孩家长要求开除;上公办小学后,他总是和老师顶嘴,被罚站、被批评,不爱学习,因为作业不会做在家痛哭……张同道的镜头下,童年时期的小胖墩池亦洋趴在课桌上发呆,坐在公交上发呆,表情逐渐迟钝,眼中失去了光彩,和芭学园时期虽霸道却充满生命力的他判若两人。
  十几年前,在商讨如何处理池亦洋打人问题的家长会上,李跃儿和家长们认真地说:“我认为池亦洋实际上是给孩子们树立了一个男性力量的榜样。”她劝服家长接受池亦洋,不过也开始更严格地规训他——在池亦洋再次出现打人行为时,在弄清事情原委后,如果确实是池亦洋有错在先,李跃儿会让他一个人在反思椅上,训练他的自律能力,消除他的暴力行为,为他建立遵守原则的习惯,每次当池亦洋认识到错误之后才可以回到正常课堂活动中。
  池亦洋嘴上不依不饶,哪怕不时叫嚣着“我要把你们都关进警察局”“我要把你们都打成肉泥”,但李跃儿看到的是,池亦洋哪怕拿着棍子,也只是做出打的动作,并没有真正打到任何人。李跃儿为他设立了不可以用暴力控制别人的规则,然后在向池亦洋宣告后就开始严格执行。李跃儿试图用这种机制训练池亦洋“为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的人格状态。
  规则的约束逐渐在池亦洋身上起了效果。收敛暴力之后,池亦洋的领导气质开始凸显:在其他孩子发生争执时,他竟学会了用大李老师的方式调解:“你们先别吵!你先说发生了什么——他说你扔他沙子了,是这样吗?……”   让过错方道歉,协助取得对方原谅,紧接着抛下“旧恨”,池亦洋很快提出了新的游戏点子,成功转移注意力。一次战壕的争执,在池亦洋的斡旋下,最后竟转变成三人通力合作的场景。
  池亦洋渐渐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有一段时间,他每天带着一帮男孩在树下列队、敬礼、唱国歌。李跃儿观察到,池亦洋其实是个特别好的领导者,为了赢得跟随者的信任,他会主动付出,比如帮对方系鞋带,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对方,努力照顾到团队中的每一个人,成为群体氛围的缔造者。“因为如果他队伍散了就没人可以领导了嘛。”李跃儿大笑。
  再然后,池亦洋上了小学。芭学园的自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排列整齐的课桌椅、课程表、作业和考试。刚上一年级时,池亦洋和另一个孩子上课迟到,老师把他们拎出教室罚站批评,另一个孩子眼神闪避、低头不语,池亦洋却昂着脑袋据理力争,试图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
  但终究抵不过整齐划一的秩序规训。池亦洋眼里的神采日渐钝了,课业压力也让他越来越没了自信。“本来五分钟的事情我十分钟还没做好,”面对数学作业,池亦洋拽着练习本痛苦地几乎哭出来。
  在芭学园受到的教育和帮助并没有在池亦洋的小学阶段得到承继。前功尽弃了吗?
  李跃儿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一遇到机会他又重新生长起来,他人格已经是这样了。”尽管在小学备受折磨,但池亦洋至少还会哭,这让她感到欣慰——很多孩子遇到困难的时候像犯罪了一般,会隐藏、不让成人知道,但芭学园的孩子“正常”——不是不会遇到困难,而是遇到困难会去表达、求助、发泄,用各种肢体行为寻求缓解。“你要知道哪个状态是健康的状态。”她甚至有点自豪。
  事实的确证明了李跃儿的判断。四年级后,父母终于把池亦洋转到了一所更宽松的国际小学。池亦洋的天赋不在考试上,父母接受这点后讨论,不然就让儿子多接触各种项目,最好能找到喜欢的再专门发展。机缘巧合,池亦洋爱上了橄榄球——如今,他视之为一生的事业。
池亦洋
不同时期的池亦洋

摳牙齿的背后


  张同道感慨,像池亦洋这样的孩子,能够按照生命的内在要求成长,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开明父母的保护。但被家庭养坏的孩子,在教育一线的李跃儿见得更多。
  李跃儿至今记得前些年,有孩子被送来芭学园时,整个人是发呆的状态。“看上去是身体生病了,其实是精神麻木了。”对这种孩子,芭学园的老师们每天要花费巨大的资源,把孩子被养坏的部分拿掉。
  李跃儿心痛。有孩子不停地摸自己的嘴唇,足足能摸四个小时;还有一个孩子只要无事可做便会不停地抠牙。这些行为习惯看似微不足道,但若处理不当,便可能是造成焦虑特质的源头——比如,面对孩子的抠牙习惯,家长最常见的反应是劝阻和恐吓:“不能抠啊,手很脏的,会有细菌、有虫子咬……”
  “孩子一方面忍不住,抠牙时又担心被虫子咬,他是怎样的感觉啊?每天是不是在积累恐惧和焦虑?这个孩子长大后可能就因为抠牙的问题成为一个有焦虑特质的人,比如大家一起旅游,别人还在起床、他却在门口急得不得了,搞得所有人都痛苦,但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对抠牙的孩子,他们一度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式。注意到孩子想抠牙时,老师会对孩子说:“现在是抠牙的时间,请你坐在墙边认真地抠四分钟。”
  “少一分钟也不行。”李跃儿回想起来笑了。才一分钟不到,孩子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但老师会告诉他,四分钟还没到,请你继续。再过一会儿,孩子便会哀叫:“什么时候才到四分钟啊?”
  在李跃儿和园里老师的训练下,没几天,孩子就摒弃了这个习惯。但叫李跃儿哭笑不得的是,孩子姥姥旅游归来接孩子,一见孩子就问:“宝宝,今天抠牙了吗?”
  孩子一听,立马条件反射式地开始了抠的动作。
  “每个人的孩子都是苍天派来的老师,凡是你自己没解决的问题,都会成为你孩子的问题。如果不把家长的教育跟上去,我们在砌墙,家长在拆,一天就砸倒了。”
  李跃儿很清楚,芭学园不是万能的,更不可能培养出完美的孩子,他们能做的只是想尽办法拿掉坏的部分,但并非总能成功。李跃儿去年和澳大利亚心理治疗师Kara老师交流,对方分享说,自己走遍全世界做心理咨询,中国人的心理问题是最多也是最普遍的,却自知甚少,“到大街上看,每一个人都像人的样子。”

更皮实、更善良、更真实


  池亦洋成了今年院线上映的纪录片《零零后》的主角之一。“遇到各种困难、障碍都还保持着自己光芒的孩子,”张同道这样形容选择池亦洋和柔柔作为主角的原因。
  实际上,张同道拍的远不止这两个孩子。12个,这是直到如今还在拍摄的孩子的数量——其他孩子的故事,张同道早把它们放进了纪录片《小人国》、央视五集系列纪录片《零零后》、《成长的秘密》里。张同道藏了心眼,过去,他把这十几年来故事最完整的两个孩子的素材尽可能藏了起来。如果说十年前的《小人国》呈现的是每个孩子截然不同的天性,是孩子们的小社会,那么今年院线上映的《零零后》,则是时间成就了张同道镜头的野心。   但李跃儿说,更多令她骄傲和欣慰的孩子在镜头之外——那些“不需要帮助”的孩子或许没有戏剧性的冲突和故事,但她确乎在这些孩子身上看到了生命底色的温暖。从芭学园毕业的一名叫雨涵的孩子,三四年级时去美国读书,刚进班时,她在一个孩子旁边坐下,那是当时班上唯一的空位。雨涵很快适应了美国的学习和生活、人缘也好,班上同学开始告诉她,你的同桌很坏、不要和他坐一起。但老师发现,尽管好多次有换座位的机会,雨涵还是一直和这个被排挤的同学坐在一起。妈妈问雨涵为什么,雨涵说,我第一天就已经坐在他身边了,如果离开,他会非常难过的——而且他也没有其他人说的那么坏。
  类似的事也曾发生在池亦洋身上。四年级时,池亦洋被老师体罚、打巴掌。被打的不仅是他,还有班上的不少孩子。家长们向校长告状,但池亦洋不让妈妈同去。被问起原因时,池亦洋说,我被打一巴掌很快就不疼了,但那么多人去告校长,这个老师可能会被开除,没有工资养活他的家人了怎么办?
  “有时候家长说,不敢管自己的孩子,因为发现孩子的生命状态比他们高。”李跃儿感叹生命与生俱来的包容,“人心和人性本来就具有人类所有的美好,当我们有了分别,有了好坏喜恶,我们的心胸才变得狭小了。要保护的是孩子本来就具有的美好。”
  当然也有人质疑。真实的社会里,人不可避免要遭遇负面情境和灰色地带,包括且不限于暴力、强权、潜规则等等,芭学园和类似的新教育实践,会不会从小给孩子营造了一个过分理想和安全的环境?
  “恰恰相反。”李跃儿觉得这是外界对芭学园的误解和想象,在《小人国》里,张同道用最直观的方式,呈现了孩子世界的复杂和残酷。幼儿园已然是成人社会的缩影,绝对说不上单纯、没有风暴。
  “芭学园的孩子从小生活在一个复杂的人群中。孩子们是混龄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一起,包括老师,是一个复杂的社会性群体。芭学园营造了一个温暖的、安全的环境,但同时也是自然的、复杂的群体环境。孩子们很皮实,怎么摔打都没事,甚至都很容易把群体里威胁到他们的人以非常智慧的方式搞定。”
  经常,芭学园里发生冲突时,老师们不会马上过去阻止,而是先蹲在一边观察,给孩子自己解决矛盾的空间。相较之下,“传统园老师每天组织他们排队滑滑梯、不让孩子们起冲突,他们怎么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李跃儿不让芭学园老师用一种幼稚、扭捏作态的奶声奶语和孩子说话。“这样孩子就不知道你是大人还是小孩了。孩子是最真实、也最能接受真实的人。”

生而不同


  无论是李跃儿还是张同道,接触了越多孩子和家庭,他们就越发对生命的复杂和神奇感到敬畏。
  在长年跟拍观察了数十个家庭和孩子后,张同道自认学到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因材施教”。女孩一一两岁时便一脸认真地说:“我喜欢一个人玩,我有选择的权利。”诸如“选择”“权利”这样的词,是芭学园的老师们常会说的。一一活学活用,拒绝大李老师让她交朋友、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的建议。
  一一也是张同道直到今天还在拍摄的孩子之一。在央视五集纪录片《零零后》里,有一集专门以一一为主角。十年后,一一上了初中,回头看幼儿园时期大李老师和自己之间的互动,再面对镜头的访谈时,特别理性地分析说,有一点她至今觉得大李老师可能做错了——一味鼓励外向,其实是否定了内向的价值。
  “我甚至有点佩服两岁的自己。现在的我可能做不到了。”她对着镜头说。
不同时期的柔柔

  李跃儿好几年前收到过一一的微信,大意也是表达这个观点。李跃儿不太放心上,但她觉得自己被误解了:“我不是想让她外向,是想让她能通过练习发展起正常的交往能力。但一一不认为自己的社会交往能力是童年时我们帮助她的。”她“不敢等”,因为在她所认知的儿童发展理论里,六岁之前一个人的基本人格、心理模式对她未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至关重要。
  但一一至今是让李跃儿、张同道提起来会喜形于色的孩子。张同道掏出手机展示一一的近照,不久前他们刚见过面,一一去美国参加夏令营之类的活动,他们飞去拍摄:“你看,多有气质。”张同道语气里掩饰不住的骄傲,仿若夸自家孩子。李跃儿的先生抢在李跃儿前头夸:“这孩子可厉害了,成绩也可好,当年中考,她是北京西城区第67名呢。”
  相较池亦洋,一一是在体制内学校一路升学顺利的孩子,用张同道的话说,属于“内驱力很强”的类型。“一一父母从来不问,也不知道她成绩怎么样,结果到初中毕业的时候,发现她是个学霸。”张同道说,“所以没有哪种方法适合所有的孩子。你需要根据每个孩子找到适合他的教育方法,而恰恰這个是眼下的中国教育非常缺乏的。”
  李跃儿曾跟北师大某课题组一起做了一项调查,最后得到的调研结果是,适合应试教育的孩子不到13%,大多数孩子在应试教育系统中会感到痛苦和压力。
  张同道和李跃儿都肯定“天性”的存在。办幼儿园也好,跟拍纪录片也好,孩子之间的巨大差异让他们不得不正视基因的力量。可在一个人的成长中,先天因素会起到多大的影响?
  先天大概占七成、后天占三成,这是张同道的感受。李跃儿的答案也相似,甚至倾向性更明显,给出的数字是75比25。“但这不意味着先天决定,有一些先天特质,在后天环境的影响下也会变化。教育的意义是,顺应孩子先天的特质,帮助孩子发展自己,同时也要适应于生存,有利于社会。”李跃儿说。   “过度强调教育的重要性了,”张同道有时有这种感觉。在普遍的教育焦虑下,很多家长恰恰是做得太多了。但他也不同意先天决定论——评价人的标准,不应该如此单一。特质一旦被放对位置,便会闪光,好比当年每天在芭学园门口等小伙伴、哪怕下雪也不肯进教室的辰辰。这个不爱说话、有点执拗、内心却异常坚定的女孩,如今爱上了野生动物摄影。所有人都有点惊喜,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她一定耐得住等待。
  在张同道看来,那正是每个生命独特而本质的光芒。

栽树人


  今年9月初,张同道的纪录片《零零后》上映院线。但这些年里,对张同道来说,或许所有的作品、成果都比不上一件事——他确实成为了儿子心中的好爸爸。
  张同道和儿子的关系是哥们。小学时,他给儿子做了一个量表,让他每天给自己打分。量表上的项目有点特别:“主动性”“发现别人的优点”“帮助他人”……这些是张同道心目中重要的人格品质。
  一般家长最头疼的叛逆期,张同道和儿子也稳稳当当过去了。“当你尊重孩子的时候,你就不会产生对立。很多家长说孩子叛逆,叛逆是跳墙,是因为你给他设置了墙。你根本就没给他设墙他往哪儿跳?我儿子就不叛逆。所有的事情最后他做决定,我只帮他分析一个事情的两个、三个可能性,我不替他选。做错了是他的责任,不是我的责任。”
  在跟拍了十几年的十几名“零零后”里,他隐藏得最深的一个拍摄对象,就是自己的儿子。从出生到现在,以及可想见的未来,他都会一直拍下去。他想好了,等儿子结婚时,要把这些素材剪成片,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他——或许,儿子又会开始拍自己的孩子,代代相传,成为传家之宝……
  “如果我的亲家,碰巧也有这么一部记录自己孩子成长的纪录片,那才是我眼里的‘门当户对’。”他笑。
  李跃儿则成了观众投票中“最喜欢的人物”,甚至高出主角池亦洋和柔柔。尽管几经搬迁,李跃儿芭学园还在,一度有六家分园——但由于去年北京市严查各类土地房产用途和办学资质等政策性原因,和许多民间办学机构一样,她的六间芭学园一下被关了四家,物质损失惨重。但李跃儿没灰心,只当买教训,她庆幸,至少还留下两个资质合格、也得到当地教委支持的园区。
  针对家长的培训,她也早在芭学园开设了。以前是每年四次线下培训,如今转战线上,每周都要给家长开课,从儿童发展规律到艺术文学欣赏,到透过电影看教育,到芭学园的美术课、生活课家长应怎么配合,遇到突发情况怎么帮助孩子等,为父母系统补课。
  六年前,芭学园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学分部——尽管并没有独立的学校名号,而是依托于一所公立小学之下,每个年级增设两个班作为芭学园实验班,每班一二十人。如今,小学部已有了六个年级。六年下来,校长和其他老师家长的担心变成了惊讶:其他班的孩子从早学到晚,可芭学园实验班的孩子每天活跃得不行,晚上没多少作业,老师和孩子关系也亲近,不训孩子、不生气,但孩子一样遵守纪律、学习认真,考试成績也差不多。
  李跃儿一年四季都在芭学园,眼下,最要紧的任务是把脑中的经验都写下来,幼儿园对老师的行为、要求、教案全部文本化,光手册就写了六本。“必须得写下来,也害怕有一天我老了死了,那些东西没有人知道,到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年李跃儿已经61岁了。最近,她突然又想起十几年前方丈送她的那幅字。始终要记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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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6月22日,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阿根廷2-1击败英格兰,马拉多纳连过五人破门得分  历史的形成,从来都是故事的讲述、凡人实现神迹的传颂和英雄诞生的褒扬。太史公对三皇五帝的记述,就是如此,荷马干脆以歌咏传唱的形式,令古老成为不朽。  马拉多纳已经成为历史,由神魔一体的极致个体,化为了传奇。看过他比赛的人,会因为他实现了凡人难以想象的神迹而倾倒,也会因为他繁杂荒蛮的七情六欲而神
泰剧《假偶天成》的第一个场景是这样的:男主人公Tine跑出教学楼,一路狂奔,将一大群女生甩在身后,然后停在另一位帅气的男生面前,打算表白。Tine的声音出现在旁白里:我期待着有一天,能在大学校园里遇到自己的真爱。  这部剧今年2月下旬在泰国开播,每周更新一集,再由字幕组译制到国内,在豆瓣上标记观看的人数很快超过7万,评分也有9分之高。看到第6集,我基本掌握了主角感情线的前因后果:在片头故事发生的一
这句话是我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洪水之年》中读到的。在江西的第八天想到这句话,让原本焦头烂额写稿的我多少获得了一些动力,虽然这动力不足以抵消一小半的焦虑。  我和同事杨楠到江西之后,同行们一拨拨来了又走,村庄浸泡在水中,水体发臭,但灾后的进展就像静止的水面一样缓慢。我苦于找不到新的节点来框定我的稿子,于是十分怀疑自己这么多天来的采访,以及最后写出的文章值得一看吗?  此时阿特伍德那句话出现,像一
图/视觉中国山路上的解放鞋  前些日子,母亲发微信给我,说老家的表公公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过去,想起表公公和山里的老家,记忆中的每个人脚下都穿着一双解放鞋,这些鞋走过一条条山路,串起了每个山里人的日子。  我老家湖南永州宁远县,小时候和家人住在大山里,只有一户邻居。邻居是一对夫妻,比我爷爷奶奶小十来岁,他们叫我爷爷“表哥”,我叫他们“表公公”和“表奶奶”。表公公有些秃顶,
全球500强企业中,有近70%的公司成立了企业大学。它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封闭,只服务于自己,而是更开放、更系统,形成一个势能集合体。而汇集于此的创业者正在接受一种来自经验和习惯的熏陶,延续着商业社会的变与不变  重塑思维模式    整个展示厅安静下来,王思明也安静下来,从一只跳脱的百灵鸟变成一只温顺的小猫。她的难题还没有解决。她创办的互联网服装品牌小黑裙正在招募城市合伙人,轻奢、零库存的概念很快吸引
近日,土耳其在敘利亚北部发动代号为“和平之泉”的军事行动,扬言要彻底消灭库尔德武装和“伊斯兰国”。据土耳其媒体报道,土耳其军队及其支持的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已经夺取了叙利亚北部超过60个村庄,并控制了叙利亚北部边境城镇泰勒艾卜耶德市。  10月14日,叙利亚曼比季北部城镇Tukhar,土耳其军队和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向叙利亚重镇曼比季进发  土耳其国防部随后发布声明称,土耳其已经控制了叙利亚北部的M4高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