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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路口看万青


  几盘烤肉,鳕鱼炖豆腐,店家自泡的药酒打开。一灶炉火点上,热气“噌噌”冒起来。
  2016年初冬的午后,天阴冷。摄影师晓明和我,坐在石家庄胡同一家不起眼的烧烤店里。桌对面是万能青年旅店的主创姬赓,还有经纪人赵亮和几个哥们儿。
  依稀记得,赵亮一头长卷发,胡子拉碴,像年轻版的迪克牛仔。姬赓有点清瘦,戴着眼镜,会张罗大家。过了半晌,董亚千才懒懒地赶到饭馆。棕色机车皮衣,深色绒线帽,看起来像个孩子。笑着打了下招呼,他便开始闷头吃菜。
  这算是和这支乐队的初次照面。
  为什么要把万青作为一个有分量的备选选题,编辑部有过不同意见。
  国内称得上旋律线好,或者歌词诗性、反映现实,或者编曲优秀、配器演奏精当的独立乐队,并不只万能青年旅店一支。“腰、木马、野孩子、PK14……哪一个都可以啊,为什么是他们?还有,石家庄的摇滚气息也不能算很重吧,和兰州、西安、武汉这些没得比……”有同事问。
  的确,从音乐风格和质量上,我们无法用“最好”这样的断语。但一个重头报道针对的并不只是金字塔顶的人物和最重的山头。时任责编和我认为,万青选题的价值,不仅在于他们曾受到公认的音乐品质,还在他们对于现实的捕捉和表达,在2011-2012年的时间点上,引发了预料之外的强烈共鸣——当时的受众群超越了一般的摇滚乐迷范畴,用张晓舟的话来说,“这支乐队奇妙地小规模统一了不同战线的审美标准”。
  对于这种“平地而起”的共鸣,虽然有过些许讨论,仍还值得探究。而且多数读者并不太了解这支乐队的起源与生长,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群人?Rock Home Town是笑谈还是真有来处?他们的新作品进展到了何种程度,新歌里还会有明显的家乡城市印记吗?……值得揭开谜底的问题,已经不少。
  只是,一直以来,有关万青“清高,不接受采访,难搞”的传闻,既加重了歌迷好奇的砝码,也让我们对于采访的可能性和深入程度没多大把握。
  “我们并不拒绝媒体啊。只不过再谈以前的事情,没啥好说的。新歌现在也还没谱儿,等有点眉目再聊呗。”两年前的秋天,接到我的约访短信后,姬赓很平静地在电话里回答,接着说,“随时欢迎你们来石家庄玩儿哈。”语气不冷也不热。
  于是几天后,便有了以“相互认识”为目的的第一次见面。当时我没有对乐队做任何采访,就此别过——因为相信后会有期。
  一年之后,新歌终于探出头来。
  沪蓉两地专场用了艺术家张鼎的团队做视觉呈现。大屏幕上“渤海洗雷音”五个字,重重的墨点,苍厚的笔力,好像预示着电闪雷鸣。
  《秦皇岛》甫一登场,小号犹亮,台下的眼睛和耳朵全被打开,高潮来得猝不及防,又一如当年。
  再往后,双吉他,长笛,大提琴,萨克斯,三首新曲,接近半小时的密集起伏与轰鸣,像是要把这么些年海量的输入和消化之果倾泻而出。采石变水泥,山雀轻盈,复又远望难归。虚虚实实,依然是创作者不愿点破的意境。
  就好像,万青极少呈现音乐之外的自己。
  “比如他们在《行星》(《在这颗行星所有的酒馆》)那首歌的即兴里,我们都刻意地要求灯光师在那点儿把灯光关掉,就整场全黑,亚千发现在那种状态下他特别放得开,他特别讨厌灯光打在自己脸上。”赵亮说。
  這回的渤海洗雷音专场,舞台光束变化繁多,切合曲目地烘托了气氛。演出后,几个人才在朋友录的手机视频上看到身后的效果。“真不赖耶!”
  传统,实验,技术,天然,乐队成员多寡,音乐节大小,万青其实都不设限。他们追求的不过是:让光和能聚在合适的地方。
  一年前的那次到访,倒也不算空手而归。
  在《通俗歌曲》前编辑赵磊和其他朋友的引荐下,我和一小圈石家庄音乐人聊了聊。
  演出经纪人徐亮属于石家庄“金属老炮儿”,20年前和朋克掐架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告诉我,石家庄的“摇滚重镇”时期,得数那个时候。那些在这儿练就一身技术的,都去了北京、成都或其他城市。本地的新一代乐手,他都不熟悉了。“除了相对论的邵庄,昏热症的池磊,其他也没什么人了吧。万青(火),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
  石家庄的livehouse从11年前刚开始起步,现在数得上、坚持下来的,也就是地下丝绒、守望者、红糖、仙丹几家。“演出质量高的不多。像好妹妹、赵雷这种基本上看不上石家庄的市场了,巡演都会忽略这里。还有一些二三线的,已经学会提条件了,比如说保底啊,给我六万块钱,你的票房跟我没关系。我们也没去接过。剩下的无非就是更普通的,基本上演完了也就只剩情怀了。”地下丝绒老板小强说。
  在刘和珍乐队主唱于征家的沙发上,我们一起看墙上投影里他们昔日演出、排练的视频。很难定义这支乐队的风格,迷幻、爵士、行为艺术,whatever。他们不求市场和受众,只爱自己鼓捣,没演出就自己玩儿呗,高兴就行。还曾经录下一些忠告音乐圈大牌制作人的视频,“参加那么多综艺干嘛?缺钱吗?写你自己的音乐要紧!”语言粗俗犀利,还透着一份恨其不争的关怀。很有趣。
  “万青现在太精致了,我喜欢他们The Nico时的那种原始状态。”刘和珍的鼓手陈涛说。而瘦精精的于征,虽然过上了开着出租、养着孩子的稳日子,身上的愤怒和从前没有半点不同。
  视频里,还有几段,像是以色列和欧洲的一些音乐沙龙:四白落地的房子里头,有DJ放着偏英式和世界音乐或民族风的曲子,参加的人随意走动,喝酒,聊天。看起来很休闲、舒服,还有点chic。于征和陈涛说,他们也看好了一处老房子,想装修一下,做成自己和朋友的私人音乐空间。不奔着盈利,不做宣传,就是喜欢音乐的人一起享受一段时光。
  嘿,庄里也有懂生活的异人啊。我在心里惊喜一把。
  可是几个月之后,陈涛便去了天津老家——毕竟要照看家人,找份“正经”事干。而于征和他们的音乐空间,基本没了下文。
  无论是老城的摇滚气息,或是我们臆想中的二三线城市青年的文艺生活选择,看起来,都难逃气候不再、散沙难集的命运。
  万青,好像成了这个城市里rock band“成功”的一个孤本。
  但谁又能说,那些没有“起来”的就不够格呢?姬赓时常为他认识的某些摇滚人抱屈。即便乐队里某个人有才华和创作的意识,身边的合作者也会如流水的兵,各自去也,强求不得。
  他和董亚千、史立、小耕,算是幸运地找到了彼此。几个人里也就姬赓有固定的工作。史立早年做过几年摇滚杂志的编辑,后来也和亚千、小耕一样,成了自由职业者。没有为五斗米愁苦,很大程度上也要感谢各自的家人,还有这座生活标准不高的城市。
  “我很喜欢他们的歌。他们在石家庄吗?难道不是在北京?”孟加拉小伙子Chorton在诞生于石家庄铁道大学的乐队贰拾叁担任键盘。听我提到万青,很惊讶。
  另一支本地90后金属核乐队的主创跟我吐露了他的愿望:万青自己发展得这么火,干嘛不能像李志在南京那样,把我们整个石家庄的摇滚都带起来呢?
  听到这些,姬赓苦笑,“我们?嗨,我们哪有领袖气质。我们太懒散了。”
  这并非遁词。万青根植于石家庄,但除了几位发小同道,他们和这片土壤上的其他音乐人交往很淡,也毫无要为这个城市的摇滚代言或者改变一地艺术生态的雄心。
  我原本以为,他们的第二张专辑会在意象上努力和首专区分,也不会再以写实手法描摹故乡;而且他们早已是一支奔赴各地演出的乐队,这座城市恐怕除了是栖身和排练之所,并不会在他们的生活里承担其他的功能。
  但其实,我们每个人未尝不是活在自己的石家庄与太行?只不过,症候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
  去过三四趟石家庄,我告诉同样来自河北的音乐人小河,就算把方北路和中山路从东走到西,也只能感受到些许皮毛。“其实你的感受和他们的感受是可以对照的。”他鼓励我,“你站在路口,还是迈进了。想抵达他所有感受的中心太难了,但是你可以靠近。何况,也不一定要到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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