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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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今时小儿之衣不欲夜露者,为此物爰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
  
  ——晋 郭璞《玄中记》
  1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6月24日,热尔图加自由邦南部边境,C23-77农业区,当地时间1710时。
  当堆积在天际线上的层层彤云终于在北风持续的叩击下敞开一条细缝时,阿纳斯塔修斯·孔摇下了这辆多用途农业气垫艇驾驶舱的有机玻璃窗,像一条蹦出水面的泥鳅一样张开了嘴,贪婪地吞咽着迎面刮来的潮湿凉风。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哪一年的夏天像今年这么热过,但这早已经算不上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儿了。年复一年,天气越变越热、风暴越来越多,流行病、小规模战争、恐怖活动、邪教团伙、变态食人案,诸如此类的破事就像在枯树里滋生的白蚁一样不断从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冒出来。偶尔会有一两年,他可以在去年的农田上继续播种,但在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得不放弃一些太过靠南的即便是转基因谷物也很難取得丰收的田地。
  孔还记得,当他的父亲仍能劳作,而他的祖父还未死于一场由超级耐药细菌引发的感染时,他们的承包区南缘位于现在已经完全被沼泽和有毒灌木丛吞没的C23-80农业区。从几座矮丘的顶端,他能看到那条大河——他的祖父坚持管那儿叫“黑龙江”——的钢青色河面。在大崩溃之前长大的祖父总是说,他们的故土远在那条大河以南,位于一座风光秀丽的半岛上,但孔对这些说辞毫无兴趣,一如他也对祖父那些枯燥而失败的哲学无动于衷一样。孔的祖父自称是某个古代“圣人”的远支后裔,而且还是一个传统哲学研究团体的头头;但现在,他们一家都只是农民,一群有幸及时逃到了高纬度地区苟延残喘的农民。
  在等到充溢着驾驶舱的热度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后,孔重新摇上了有机玻璃,继续驾着这辆农用气垫艇收割剩下的六十亩速生稻。
  黑麦、燕麦和大麦十年前就不能在这里种植了,而更南边的地方已经种上了红薯和玉米,虽然高耸的兴安岭挡住了从海上来的毁灭性风暴,但随着天气越来越闷热,大多数不耐热的寒温带作物已经几乎不可能指望获得丰收。哪怕北半球联合农业公司在五年内已经四次提高了收购价,种植麦子赚来的微薄利润还是不够让孔在自己的驾驶舱里安装一台全新的空调,用以替换两年前就彻底报废的那台老破烂,更别说……
  有什么东西从远方的云层中钻了出来。
  孔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鸟,一只体型巨大的鸟。当孔还年轻时,东西伯利亚地区有很多大鸟,其中一些是巨大的鹰隼类猛禽,另一些则是迁徙的鹤、鹭鸶和绿头鸭之类的涉禽,但它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更何况,这只翼展很可能超过一米的大鸟也不像是他以前见过的任何鸟类: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黑色,腹部和头部的羽毛却是一片苍白,如果体型更小一些、再长上一对分叉的尾羽的话,倒有那么点儿像是栖息在他故乡的燕子。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
  不知为何,孔还记得他祖父曾经反复念叨过的这句话,甚至能在不经意间把它完整地背诵出来。但他也知道,现在飞来的这玩意儿显然不是燕子,而是一种从未出现在这儿过的陌生鸟类。
  在考虑片刻之后,孔拿上了照相机和自卫用的微型电击枪,从气垫艇的驾驶舱里跳了出去——自由邦的生态委员会早就出有告示,任何新物种入境的消息都必须尽早报告。如果他的报告能够引起重视,甚至可能得到一笔为数不少的奖金,从而让他能换上一台新的空调……
  孔以最快的速度攀上了稻田的田埂,跨过了一道装有自动化动作监测系统的围栏,来到了那只怪鸟盘旋的地方。
  就像所有这种体型的鸟儿一样,这家伙几乎从不拍打翅膀,而是直挺挺地将双翼平铺开来,像一架小型滑翔机一样利用稻田上空的热气流来回兜着圈子。从它长而扁平的喙部来看,这只鸟似乎是盯上了孔的稻田里的泥鳅或者小鱼——更妙的是,或许是过于专心于即将到来的晚餐的缘故,它对正在接近的孔完全视若无睹。
  “快下来吧,我亲爱的空调。”在迅速抓拍了几张飞行照之后,孔拔出了电击枪,扣动了塑料扳机,一枚针状的高压电极随即被压缩氮气射向了空中,准确地命中了那只怪鸟。
  在一阵颤抖之后,大鸟一声不吭地落了下来,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栽在了泥泞的田埂上。
  孔用戴着塑料手套的那只手捡起了不再动弹的大鸟,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怪异的访客。从它不适应行走的蹼状足和修长的飞羽来看,这显然是一只适应了远洋生活的大型海鸟,但这并不是最令他感到奇怪的地方:孔原本以为,一只能飞到如此远离海岸线的地方的鸟应该是相当强壮的,但这只鸟看上去却很不健康,一层层深褐色的黏稠物质就像陈面包上长出的霉菌般从它凹陷的眼窝一直覆盖到后背,一簇簇苔藓状的增生物在这层污秽的“毯子”上轻轻摇晃着。这只鸟的胸部凹陷,肋骨凸出,破损的粉红色短喙边缘不断滴下污黄色的脓汁,而腹部却不自然地鼓胀着。
  “这他妈的是怎么——”孔刚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这只可怜的动物就有气无力地发出了最后的哀鸣。紧接着,它鼓起的肚子抖动了片刻,随即像被吹过头的气球般炸了开来!
  孔过去也见过被腐败气体撑爆的动物腐尸,但这只海鸥的情况却完全不同:随着沉闷的爆炸声,四散飞溅的并非腐烂的紫黑色内脏残块,而是深褐色的粉末和已经干枯的组织残块,就像是一枚做工不良的礼花弹。
  当飞射的粉末接触到水田中的稻谷时,这些长势喜人的作物的叶片与茎秆上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片片黑斑,看上去就像是酸液造成的灼痕。
  尽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但孔还是在与生俱来的避险本能驱使下采取了行动——他将那只怪异的、不断散播着褐色粉尘的死鸟尸体用力扔向了远处,然后掉头冲向了停在稻田中的农用气垫艇。   在他身后,数以百计垂死的鸟儿正像一群被腐肉引来的飞蝇般争相钻出阴暗的云层,争先恐后地朝着他飞来。无数褐色粉末从它们的羽翼之间洒落,让所经之处的水稻纷纷枯萎、腐败,变成倒伏在稻田中的黑色腐物,就像是一道不断延伸的阴影。
  当孔狂奔到离气垫艇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时,一只通体黑色的渡鸦朝着他俯冲了下来,用弯曲的喙从他的肩膀上生生扯下了一小块皮肉。接着,另一只鹬也笨拙地撞向了他的胸口,在丧命的同时爆炸成一丛血肉碎片,将褐色粉末糊了他一脸一身。
  剧烈的疼痛就像腾起的火焰般包裹住了孔,在转瞬间便将他击倒在地,并让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视觉。而又过了几分钟,另一只半死的乌鸦将他还能看到东西的那只眼球也从眼眶里叼了出来,开始当着他的面把这玩意儿咽入腹中。
  孔惊恐地尖叫了起来,但他的叫声很快就戛然而止了:一只带有锯齿的弯喙在眨眼间便像老虎钳般夹断了他的舌头,另外几只尖锐的长喙则戳穿了他的喉管,刺穿了他的颈动脉。在癫狂绝望的最后挣扎中,孔摸索着扯开了气垫艇的车门,同时一把抓住了操纵面板上的某个旋钮——与无线电相连的高灵敏度拾音器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位至圣先师的直系后裔被肢解撕碎的过程中发出的所有声音,并将它们转化成了电信号,发送给了整个大区的每一名正在接收公共频段信号的无线电用户。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2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9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中心区,时光永恒钟表店,当地时间2035时。
  当一层稀薄如水的速干胶在光亮的柚木表面抹匀之后,这只做工精致的陶瓷仕女像被握着它的那只手精确地与工艺闹钟的外壳黏在了一起。几小滴半凝固的胶液从结合处渗了出来,但旋即被另一只同样灵巧的手握着的金刚石雕刻刃轻巧地从木材表面刮去,没有留下丝毫有损观瞻的痕迹。
  随着一连串制作工序中的最后一步宣告完成,这只闹钟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需要的只是进行必要的检查和调整,然后就可以摆上钟表店的货架——当然,还有收藏者们的展品柜了。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在等待了片刻之后,这只工艺闹钟的制造者轻轻拈起了她的新作品,小声地诵读着用优美的行书镌刻在陶瓷仕女像上的诗句——尽管这种文字与她的母语相差甚远,但经过几十年的练习,她已经能用各种字体熟练地书写它了。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
  一阵悠扬清越的古琴声打断了她的诵读。有人按响了钟表店的门铃。
  阿影摇了摇头,摁下了桌边的一只按钮,红木房门立即在她身后吱嘎作响地开启了。“……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她不慌不忙地念完了最后一句,然后才转过身去,将视线转向了站在钟表店门外的那一小群人,“朋友们,欢迎光临时光永恒钟表店,本店出售各种艺术钟表,兼具实用与观赏性,三年内免费保修。不知诸位是想购买普通时钟、工艺闹钟、挂钟还是电子钟?本店也接受特别定制,包括——”
  “抱歉,女士,但我们不需要钟。”为首的那名年轻人清了清嗓子。他是个颇为瘦削的男子,有着一头长期没有理过的栗色乱发和湿漉漉的褐色眼睛,一双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太常见的硕大玻璃眼镜被一条细金属链固定在鼻梁上。他穿着一套本地人常穿的用耐磨材料制成的衬衫,披着一件色调黯淡的斗篷,显然试图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起眼,但不幸的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浓厚书卷气味可不是几件二手衣服能掩盖住的。
  “不要钟表?那就请各位离开吧。”阿影摆了摆手,“除了出售与修理钟表之外,本店不提供其他任何商品或者服务。”
  “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阿影女士,我们……嗯……我们是来找你的。”年轻人咽下了一口唾液,那双大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阿影的脸,活像是被耍蛇人的笛子逗得团团转的眼镜蛇——这倒没怎么让她感到惊讶,“或者……呃,也许我该称呼您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
  “哈,伊琳娜少校在四十年前已经死啦——至少在法律层面上是这样。现在拥有这家店的是个体商人阿影,也就是鄙人自己。”阿影摇了摇头,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你们是为了找她而来的话,那恐怕得失望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女士。”站在年轻人身后的一个大块头非裔男子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很不客气地站在了阿影放满闹钟部件的工作台旁,“过去可以被否认,记忆可以被遗忘,营业许可证上的名字可以改动。如果愿意,一个人甚至可以让自己完全融入另一个文化体系,从而彻底抹去昔日自己的影子。但别忘了,已逝之日即是永恒。无论你是否承认,我们的一切证据都表明,你曾经是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大崩溃前最后一批有幸接受早已失传的机体改造和回春手术的人之一。我们也知道,你曾为你的祖国——”
  “我早就没有什么祖国了!持续二十年的大崩溃毁掉了一切,也终结了过去的整套游戏规则。事实上,在座的诸位也都一样。”阿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站在人群最末的一个亚裔中年人接着说道,“我们不为你的过去而来,女士,我们现在只希望你能幫助我们处理一些正在发生的麻烦事。”
  “什么麻烦事?”
  “我相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发生在高纬度地区的那些……异常状况。”先前说话的那个褐发年轻人似乎总算是回过了神,“从6月下旬的热尔图加事件开始,类似的状况就开始在各邦境内发生,目前累计已有上千人因此伤亡,至少九十万亩……”
  阿影双手一摊,说道:“很抱歉,但我恐怕确实不太清楚这些事……要知道,这年头可不比以前那么消息灵通了——万维网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分崩离析,它剩下的那点儿残片不过是信息时代的大潮退却后留下的一小片水洼;而那些电视和广播节目里充斥着的不是神棍和疯子的胡言乱语,就是赤裸裸的谎言与欺诈,纵然还有那么一点儿真相掺杂其中,我也没办法分辨出来。我想,或许各位可以向我介绍一下这些‘异常情况’的具体内容?”   “当然,女士。”年轻人点了点头,“就在半个月前的6月24日,位于阿穆尔河北部的热尔图加自由邦南方边境地带首次遭到了疯狂袭击。超过一千五百只分属四十多个不同种类的鸟穿越了阿穆尔河,对C23-77、C23-71和C23-68农业区发起了毫无征兆的攻击,三十二名农业雇员遭到了这些鸟类的无差别袭击,其中有四人死亡。”
  “所以你们就为了这事来找我?”阿影嗤笑了一声,随意地伸手朝着窗外指了指,“有几个为高纬度地区城邦工作的宝贵公民被一群鸟儿吃掉了,于是你们就惊慌失措、满世界乱跑?哈!瞧瞧那儿吧,在新泉的滨海区,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个被因为贫困而绝望的父母抛弃的婴儿,或者举目无亲的老人,在咽气之前就变成四处游荡的野狗和乌鸦的食物,但我从没见过有任何人跑到这儿来,要一个修闹钟的可怜老女人为他们解决麻烦。”
  “如果只是普通的鸟类袭人事件的话,我们确实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年轻人说道,“但这件事不一样:首先,袭击人类的鸟类全都不是西伯利亚的特有物种,其中大多数甚至不是候鸟,某些甚至还是热带和亚热带的海鸟与涉禽,它们出现在阿穆尔河以北可不正常;第二,我们在这些鸟类身上检出了极其严重的真菌感染,我相信,这种感染是它们反常地前往北方的原因。”
  “哦?”
  “众所周知,某些真菌和其他寄生物可以影响宿主的行为模式,让后者不自觉地为它们的生命循环服务。”年轻人说道,“一些真菌能控制蚂蚁,让它们爬到容易散布孢子的树梢上死去;某些寄生虫能让鱼故意在水面上翻起肚皮,好让它的下一阶段宿主——水鸟尽快将鱼和它们一块儿吃下肚去;铁线虫会逼着螳螂投水自尽,以便于繁衍;还有一些寄生蜂的幼虫会操控毛虫的行为……”
  “而你们相信这些鸟的情况也一样?”
  “这是毋庸置疑的。奥里尔博士的小组只用了不到四天时间就确认了这一点。”那个亚裔中年人亲切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用略带赞赏意味的语气说道,“在对这些鸟的脑组织进行了神经生物学分析后,奥里尔博士确信,它们受到了寄生在其中的真菌菌株的影响,被迫飞向气温较低的北方,而对人类的无差别攻击仅仅是这一过程导致的副作用——在长途疲劳飞行和真菌寄生的双重压力下,大多数鸟都已经极端饥饿,精神失常。一旦飞过年均温二十一摄氏度的等温线,寄生在这些鸟卵巢内的真菌就会快速发育成熟,杀死宿主,然后将孢子大量散播。这些新一代孢子的主要寄生对象不再是鸟类,而是各种禾本科植物——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的粮食作物。在热尔图加、莫斯科维亚和乌拉尔共同体,我们不得不焚毁了上百万亩随时可以收割的农田和许多村舍,以阻止感染蔓延。”
  “真是可怕……”阿影耸了耸肩,“对了,你刚才说那些真菌寄生在什么地方?”
  “除了骨髓和心脏之外,这些鸟类的所有组织都检出了孢子和菌丝组织,不过菌株密度最大的地方是消化道和卵巢——正因如此,石川由纪夫教授才将它们命名为‘天帝少女’,這是东亚传说中横死孕妇的鬼魂,也就是所谓‘姑获鸟’的别称。”年轻的奥里尔博士瞥了中年人一眼,“毕竟,所有被感染的鸟类都可以被视为某种意义上的孕妇,真菌通过它们的卵黄组织孕育出能够感染庄稼的下一代孢子,然后逼迫它们飞向北方,寻找可以被感染的禾本科植物。毋庸置疑,这些生命周期极其特殊的真菌不太可能是自然演化的产物,我们相信,这极有可能是一次事先策划的生物武器袭击!”
  “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钟表匠而已。”阿影问道。
  “您现在或许‘只是’一个钟表匠,但如果我们手里的档案没错的话,您曾经是泛亚生态安全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并且您拥有莫斯科大学授予的生态学博士学位。当诸国还未瓦解时,您不止一次参与过对生物威胁的调查与应对任务。而在大崩溃后,您在新泉生活了超过三十年,并且与许多本地的……重要人物相识。您具有必要的知识,可以理解我们的任务,而且也对本地的情况了如指掌。”奥里尔说道,“我们在许多被感染的鸟身上都发现了由不同动物保育组织留下的信标,档案表明,其中超过三分之二是在新泉市附近捕获的……”
  “所以你们的城邦派你们出来打探情况,想要弄明白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没错,为了避免引发恐慌,行政委员会联合会议一致认为,大动干戈地进行搜查是不可取的,因此只能派遣一支小队进行非公开行动。”
  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容掠过了阿影的嘴角,就像刀刃上映出的一缕寒光,“而你们确信,我一定会帮助你们。”
  “你当然会这么做的,少校。”奥里尔点了点头,“每拖延一天,就有成百上千只被感染的鸟飞向北方,在从波罗的海北岸到堪察加半岛之间的广袤地域袭击民众、散播真菌感染。在莫斯科维亚、乌拉尔共同体或者伯朝拉联盟的土地上,人们平均每天都要烧毁数万亩田地以阻止感染扩散!无论你是否承认,那些可都是你的同胞——”
  “同胞?!”一记重击突然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奥里尔的胸口,钝重的痛感让他一时间无法再说出任何话来。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一把揪住了喉咙,紧紧地压在了钟表店的原木墙壁上。
  “也许我必须再提醒你一次:现在,国家的归属对我而言早已没有意义。在大崩溃前,我们无数次为了一丁点儿蝇头小利而错失阻止这个世界滑入深渊的机会,就因为这些蝇头小利包裹着看上去迷人的道德糖衣,我们为了自己的家园奋斗,为了自己的祖国奋斗,但却忘记了要为这个世界做点儿什么。”阿影松开了手,让年轻人摔倒在了地上,“我会配合你们的行动——但这不是为了那些报废地图上的几条虚线,而是为了我们种族的未来,为了每一个将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人的未来,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奥里尔现在能做的只有拼命点头。
  3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车站区,当地时间1535时。
  在一个半小时之前,这只红尾伯劳被一列疾驰而来的蒸汽火车撞死了。当时,吃得太饱的它错误地选择了一截枕木作为落脚之处,而在火车开来时又犯下了第二个致命错误——猛地蹿向空中。这两个错误的累积,最终导致了它现在的结局:摊开翅膀趴在一堆枕木间的炭渣和卵石之中,脑袋变成了一堆碎骨烂肉的混合物,一群群绿头苍蝇被逐渐散发出的腐臭气息吸引而来,开始在这份新鲜的免费大餐中孕育自己恶心的后代。   像这样的小型惨剧在这地方并不罕见。毕竟,每天都会有数十列甚至是上百列火车呼啸着驶入这座位于新泉城区北部的车站。其中一些火车的“货物”是人:蜂拥前往全世界最大、最繁荣的贸易港寻找生活来源的穷人,在内陆地区执行完任务轮班返回的金属回收队,警务公司的雇员和其他各色人等。而另一些则运载着玉米、红薯和甘蔗——这个时代内燃机的主要动力来源以及滨海区穷人们的口粮。不过,大多数火车运载的货物早在数十乃至上百年前就已经被制造了出来,而它们的生产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劳动成果竟然会在这个时代,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天日。
  新泉,这个名字继承自从前的老地名。就像那座曾經勾起无数西方与中东商人对财富的渴望,但现在却早已成为水下废墟的古老贸易港一样,新泉城是这个时代全球贸易的中心,也是衰落破败的低纬度地区仅存的几座文明灯塔中熄灭速度最为缓慢的一座。这座城市出口的商品基本只有一样——从遍布东亚的巨型城市中回收的金属材料和老旧技术设备。新泉人以及其他低纬度地区的城邦将这些现成资源出口到高纬度地区,换取后者的粮食和高技术工业产品。在黄金时代,勤劳的亚洲人曾经掀起了令整个世界瞩目的建设大潮。而现在,他们留下的遗产则成了这个日益破败的世界赖以苟延残喘的救命稻草,维持着它衰朽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在那辆像巨龙般喷云吐雾的蒸汽火车头停稳之前,奥里尔博士和他的保镖就连忙收起了他们的“战利品”,像躲避毒蛇一样离开了垃圾遍地的火车站台——这是一辆从长江三角洲的难民营里开来的列车,拥挤的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了衣不蔽体、双眼发红、与城里的废品处理公司签订了契约的穷人,而其中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略微改善自己生存状态的机会。在两天前,奥里尔的同事加布里埃尔在进行第一次标本采集时就因为动作太慢没有及时出站,而被一大群下车的人团团包围。当这个皮肤黝黑的不列颠人好不容易从汹涌的人潮里挤出来时,他身上只剩下了一只空荡荡的捕鸟网兜、一条被抓破的内裤,以及一双实在是臭得没人肯碰的袜子。
  值得庆幸的是,奥里尔今天的动作不算太慢:当人潮从闷热潮湿的闷罐车厢里蜂拥而出时,他已经带着网兜里的三十九只鸟儿来到了车站的大门外,还在冲过铁轨时顺带捡起了那只被撞死的伯劳。两名提着电棍的警卫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不过他们很快就不得不冲向站台,协助维持秩序去了。
  “今天的收获不错。”奥里尔微笑着对站在街角的阿影晃了晃手中的网兜,“你怎么确定我们能在这儿逮到这么多鸟儿,阿影女士?”
  “任何挤满了人的地方都能找到鸟,人越多,鸟就越多。”披着斗篷的金发女子耸了耸肩,对于对方正确地称呼了她而表示满意。在过去的几天里,她不会回答任何将她称为“伊琳娜少校”的人的问题,也坚决拒绝回应任何用俄语和她套近乎的尝试。“在大城市里,鸟儿其实已经和它们在野外的亲戚不同了。它们看上去是自由的,但人类却用另一些手段驯化了它们:免费的面包片和玉米粒、干燥的屋檐、有暖气的墙壁……久而久之,它们就成了人的附庸,对我们这样的两足动物亦步亦趋。”
  “说得不错。”奥里尔点了点头,“更重要的是,人类本身就是它们的食物来源——”他高举着手中的网兜,避开了一具仆倒在路边的流浪汉尸体,随着腐臭味变得越来越浓,几个不祥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了新泉城那如同磨砂玻璃般灰蒙蒙的天空中。“在过去的三天里,我们又接到了十一起高纬度地区遭受袭击的报告。情况非常可怕,九人死亡,八十八人受伤,二十一万亩农田被迫焚毁。更糟的是,先前没有遭遇类似灾情的百令格勒和阿拉斯加同盟也各遭到了一次袭击,虽然规模很小,但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死了九个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可怕’?!”阿影瞥了一眼那具流浪汉的残骸。一对负责收埋无名尸首的义工正从远处匆匆赶来,但一只头脑灵活的大乌鸦已经抢先开始啄食那人发青的面庞了。“在这儿,每个小时变成鸟食的人也比这个数要多。鸟儿们并不挑食。”
  “对这一点,我和你一样清楚。”奥里尔小心地打开网兜,从里面抓出了那只早些时候被蒸汽机车撞死的红尾伯劳。虽然这只鸟儿的脑袋早已粉碎,但他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就掏出一把手术刀,动作麻利地割开了伯劳的食道,取出了这只迷你猛禽的嗉囊和胃,“瞧瞧这家伙吃了什么:小鸡的腿、半条死壁虎、两只苍蝇……好吧,看来它多半没被感染。”
  “你就这么确定?”阿影问道。
  “至少就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是这样,”奥里尔说道,“根据你的建议,我们在城内设立了八个标本捕捉点,累计捕获了四百只以上的各种鸟类,其中被实验组检测出疑似‘天帝少女’菌株或者孢子的共有二十六只,你猜猜它们都有什么样的共同特征?”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它们似乎都是吃荤的?”
  “的确,但这并非唯一的重点。”奥里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随手记下了一行字,就把那只被开膛破肚的鸟儿塞进了一只密封标本袋,交给了阿影替他雇来的保镖。这个五大三粗、面相凶恶的亚非混血儿在接过标本袋时打了个哆嗦,同时条件反射地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我们发现,所有被‘天帝少女’菌株感染的鸟类消化道中都检出了鱼类或者甲壳动物、头足动物之类水产品的DNA,而未被感染的食肉鸟类则没有吃过任何海鲜。”
  “有趣。”阿影说道,“看来我们睿智的专家们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也许我们接下来该雇艘船出海?我倒是认识好几个有船的家伙,其中一些人欠了我不少人情。”
  奥里尔摇了摇头,说:“未必。众所周知,海洋环境对于真菌而言非常不友好,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真菌都是陆生的。而在海洋真菌中,绝大多数又是无法离开海水生存的海洋专性真菌。我怀疑……啊啊啊啊!”
  一支细长的弩箭尖啸着从火车站内的水塔上破空而出,紧贴着奥里尔蜷曲的褐发插进了他身后沾满各色污渍的混凝土墙中。紧接着,第二支箭掠过了离奥里尔不到一尺远的一处窗台,以足以让罗宾汉汗颜的精确度将摆在那儿的一盆观赏灌木戳了个对穿。
  “当心!”奥里尔的保镖低呼一声,迅速将一件散发着汗酸味的破烂大衣披在了他身上,然后推着他混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对于适合精准射击单个目标的弩箭而言,这一招的效果不亚于躲进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地堡。   与此同时,一把廓尔喀弯刀已经像变戏法般地出现在了阿影的手中。这个女人以远超常人的矫捷迅速跃上了几尺之外的一道不锈钢安全梯,然后又像鬼魅般悄然跃上了一处由波纹钢板搭成的屋顶。
  两支势大力沉的弩箭朝着她先前站立的地方疾射而去,却只能插入长满厚厚青苔的墙壁之中,徒劳地晃动着箭杆。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被裹挟在混乱人群中的奥里尔目睹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在跃上屋顶之后,阿影就仿佛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影子,开始以常人完全无法企及的速度与灵活性跃过一处处房檐、拱顶与阁楼,最后借着一截细长的金属晾衣绳从一处阳台上一跃而起,准确地跃过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落在了那座朝他们射出冷箭的水塔边缘。整套动作连贯优雅、一气呵成,纵使是半个世纪前的专业体操运动员也没法做得更好。
  “真没想到……”在混乱的人潮中,奥里尔讶异地看着那个在屋顶上来回腾跃的身影,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我以前还认为记录里有夸大的地方,看来……”
  当手握弯刀的阿影如同从梦魇中出现的复仇女神般跳上水塔时,那两名穿着厚重的长袍,用兜帽和面具隐藏面孔的袭击者,显然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其中一个人匆忙从腰带上抽出了一把天知道来自哪个地下兵工厂的土造“六连响”,但阿影的刀锋随即闪电一样划过了他的喉管,让他像被宰的猪一样在绝望的咳嗽与喘息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另一个人则彻底慌了手脚,他尖叫着将那把带有光学瞄准镜的十字弩扔向阿影,然后纵身从水塔上跳了下去。
  那座水塔有整整五十英尺高。
  “你这可怜的蠢货。”当阿影、奥里尔和大块头保镖来到水塔下时,这个倒霉的男人还剩下一口气儿——但也仅此而已了。他的脊柱已经折断,肝脏、肾脏和胰脏都被断裂的肋骨刺破,即使立即进行急救,他的生还机会也十分渺茫。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阿影在那人面前蹲了下来,低声问道。
  男人舔了舔沾满血迹的嘴唇,深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惧意。尽管奥里尔对新泉城和低纬度地区的生活并不熟悉,但他明白,这个瘦弱粗鄙、又脏又臭的可怜虫显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别杀我!”男人颤声哀求道,“我家里还有……还有……”
  “你家多半只有你一个人,老兄。别以为我不知道,”阿影朝他努了努嘴,“我已经认出你的身份刺青了——你是铁头帮的人,你们老大是胡钢那小子,那家伙通常只招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亡命徒。我说的对不对?”
  “我……”
  “还有,你马上就要死了,所以犯不着浪费时间求饶,撒谎对你而言也毫无意义。”阿影继续用充满压迫性的目光盯着对方的双眼,“所以,我建议你说实话——要是你告诉我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也许我会大发善心,考虑替你买口像样的棺材,免得你被滨海区的野狗拿去打牙祭。”
  男人又舔了舔嘴唇,一阵剧烈的痛苦导致的抽搐扭曲了他的脸庞,“成……成交!”他咬着牙说道,“我是胡钢老大手下的人,昨……昨天有人通过中介人老席找……找上我们,那是一个从滨……滨海区来的人,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老头看……看上去很像……像是……”
  “像是什么?!”
  男人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瞳孔随即扩散了开来。严重的内脏损伤造成的脏器功能衰竭终于结束了他短暂而暴力的一生——当然,对他而言,这种结果并不太糟。
  问题的答案也随他而去。
  4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车站区,当地时间1554时。
  “该死的,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奥里尔懊丧地说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知道为什么这家伙要袭击我们吗?”
  “这些人?他们不过是些收钱办事的可怜虫。在滨海区,你只需要花上一箱进口啤酒的价钱,就能租两个这路货色来充当打手。”阿影用脚尖踢了踢已经断气的男人,拿走了他身上的格斗匕首和钱包。一群因为维生素缺乏而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本地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但所有人都对那具尸体熟视无睹,“真正的关键是,谁雇了他们?”
  “你对这一点有头绪了吗?”
  阿影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说:“从某种意义上讲,算是吧。但我目前还没有足够的——嘿,你的朋友们好像有事找你。”
  “这可真是时候……”奥里尔嘀咕了一句,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台嗡嗡鸣叫着的袖珍卫星电话,这一举动顿时引来了不少隐藏在街角阴影中的贪婪目光。但在看到阿影手中染血的弯刀后,所有目光又都知趣地移开了,“弗朗西亚博士,是你吗?怎么?出事了?!是不是石川教授的哮喘……不是?!你說旅馆?但……”
  “怎么了?”当面色苍白的奥里尔颤抖着放下电话之后,阿影问道。
  “坏消息!”奥里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挨了一记闷棍,“我们恐怕有麻烦了。”
  5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城郊接合部。当地时间1639时。
  阿影为高纬度城邦派来的调查团选择的住址,位于新泉城高楼林立的市区与破烂不堪的郊区的接合部,既不至于豪华到引人注目的程度,也不必随时担心在盗贼团伙和帮派组织的火并中被流弹打穿窗户玻璃。
  这座十二层的酒店是在大崩溃前建成的,虽然看上去颇有些老态龙钟,但却有着与市中心的高档酒店相去无几的安全措施:酒店每层都有自动监控装置和高灵敏度火警系统,可以在必要情况下放下分层式防火门,封锁整个楼层;一个小队的武装保安监视着酒店的全部四个入口,还有一个班的人在楼顶巡逻,要想闯进这座酒店、干掉客人,只有贫民窟里人马最多、火力最强的帮派才能做得到——而这还得赶在与这家酒店签订安全合同的警务公司派出增援之前才行。
  “这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在奋力挤开一大群好奇的围观者之后(保镖的拳头在这一过程中帮了不少忙),奥里尔对正在与酒店保安队长交涉的弗朗西亚和李问道——这两个波罗的尼亚人就是他眼下能找到的全部同伴了。除了他俩和正从市中心广场的样本采集点赶回的迈尔博士,调查团的所有成员在事发时都待在被他们包下来的酒店七楼里。   “是事故还是袭击?”奥里尔大声问道。
  “我们暂时还不清楚。”因为焦虑和紧张而汗流浃背的弗朗西亚答道,“我们下午两点半时完成了样本采集工作,正准备将部分内脏样本带回来进行进一步化验,但他们却告诉我们……”
  “在下午三点二十一分,七楼的防盗警报突然被触发了,监控系统表明,某些房间遭到了强行闯入,但由于闭路电视在那之后全部失效,因此我们无法进一步了解楼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站在一旁的保安队长接口说道。这个年近四旬的亚洲人看上去和弗朗西亚一样紧张,而且还显得有些困惑,“我立即派了一个小队上去打探情况,但他们发现防火门已经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自动封闭,而楼层内却没有任何失火的迹象。”他迷惘地摇了摇头,“我过去可从没见过这种怪事,所以命令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并且呼叫了‘联合力量’警务公司的支援。”
  “看来你要的支援已经到了。”阿影瞥了一眼正在大楼入口处集结的警察们——这些私营企业的武装警察比那些吃公家饭的懒汉们装备更好,也更加训练有素,而且在拿到足够多的奖金之后也乐意去解决某些麻烦的问题,“差不多来了一个排的人,这可不是好事。”
  “为什么?”
  “在狭窄的建筑物内部,人太多反而容易碍事,更别提这些白痴居然还带着该死的大威力突击步枪。”阿影朝着两个正在炫耀自己的军用大枪的警察狠狠瞪了一眼,这两个男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踪影,“要知道,这帮家伙的业务水平虽然比公家人像样点儿,但也顶多就是对付对付保护费收过头的帮派和不知死活的绑票犯,而处理这种事……也许我有必要和他们带头的谈谈。”
  阿影所谓的“谈谈”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很快,那个肩膀上戴着五道黄杠的头头就谄媚地连连点着头,让她从自己的部下中挑出了六个装备着霰弹枪、伸缩式电击杖和防暴盾的壮汉,组成了一支临时小队。
  “好了,你也要来吗?”在找出自己想要的人后,阿影对奥里尔问道。
  “当然。”
  “你确定?”阿影问道,“我有种预感,这上头的情况可不简单。”
  “但我也有种预感,只要跟着你,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奥里尔说道,“我之前已经见识了你的身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接受的是COMBAT-type2机体改造程序。就我所知,直到大崩溃开始、大多数生命科学研究机构都被迫关闭或者被暴民捣毁为止,这种改造技术都还没发展成熟。据说,许多志愿参与人体实验的人都留下了终身的……”
  “伊琳娜少校曾经是个幸运的人。”阿影冷冷地打断奥里尔的话,“仅此而已。”
  从挂着“安全出口”标识的楼梯爬上七楼又花了他们一分钟时间。正如保安队长之前宣称的那样,在七楼的楼梯间入口处,接近一吨重的防火门已经被关闭、锁死。
  “里面没有起火。”阿影伸手摸了摸防火门边缘的金属门框,然后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准备好了,小子们。”她用一只手抽出了挂在腰间的短弯刀,另一只手则迅速在防火门外侧的一处微型终端上键入了保安队长提供的密码。
  很快,随着一阵液压设备运转的低沉呜鸣,包裹着强化陶瓷外壳的防火门开始沿着滑槽缓缓移入门框之内,而一股死亡的气息也随着与外界隔绝数小时之久的闷热空气一道,从楼道中流泻而出,让众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里到处都是尸体。
  “噢,不,不,不……”奥里尔在离防火门最近的一具尸体旁无力地跪了下来,脸上满是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后的痛苦与愤慨。
  那尸体是石川由纪夫,调查团最权威的专家,但就像其他八名调查团成员和两名保镖一样,他已经死了。在他身下的那片半凝固的刺眼血迹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
  “这——”
  “颈动脉与气管被锐器切断,一击毙命,就连呼救都来不及。”阿影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尸体,就报出了死亡原因,“袭击者肯定是个老手,他用某种手段——也许是黑客程序——放下了防火门,然后切断了室内的照明电源,让这里的人陷入恐慌之中,然后再趁着混乱大开杀戒,完美的手法。”
  “我们的研究设备、样本,还有记录,也都被毁了。”奥里尔推开了一间客房被砸掉锁头的房门,绝望地看着房间内的一片狼藉。
  由于新泉城里没有任何符合标准的生物实验室,因此调查团不得不将酒店的客房改造成简易实验室,用于对他们从城里的各个样本捕捉点找到的鸟类实施初步检测,然后再将有进一步研究意义的样本送回高纬度城邦的正规实验室。很显然,袭击者完全明白这地方的重要性,所以在殺死所有人后,袭击者闯进了简易实验室,仔细地破坏了每一件电子存储设备,粉碎了所有纸质文稿,然后又把浓硫酸浇在了所有存放在小型冷藏柜内的样本上,将那些被“天帝少女”菌株感染的鸟类内脏变成了一块块焦黑的脱水碳化物。即便是现在,奥里尔还是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强烈的酸味,同时感觉到从呼吸道黏膜上传来的阵阵烧灼感。
  “无论袭击这里的是何方神圣,他都是冲着破坏我们的调查工作来的。”奥里尔下意识地翻动着扔在客房床上的一叠报纸,其中一页上用醒目的红色字体印着一封市政府的公开信,内容是感谢时光永恒钟表店在“为东方文明送钟”义卖活动后捐款为贫困儿童购买疫苗的善举。“那恶棍肯定知道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楼内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先生。”奥里尔话音刚落,一名“联合力量”公司的武装警察就跑进了房门,“我们刚才两人一组搜索了所有客房、杂物间和备用发电机室,这里没有别人。”
  “不,那个袭击者肯定还在这里。”阿影摇了摇头,像一只搜寻猎物的鼬鼠一样稍稍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嗅闻着充满酸味的空气。她先是在原地兜了几秒钟的圈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朝着摆在实验室边缘的一只只有成人膝盖那么高的手提箱走去。“就在这附近!”
  “女士,这是不可能的。任何藏得下人的地方都已经被我们——”
  “安静!”阿影厉声喝道。
  随着一声锁头转动的轻微响声,手提箱的箱盖猛地朝外弹开,将一个球状的影子“吐”到了满是酸液烧蚀痕迹的地板上。   紧接着,随着一道倏忽亮起的金属寒光,奥里尔身边那名警察的喉咙已经被切开了一道宽阔的口子,鲜血在心脏的泵动下裹挟着他的生命如泉涌出。
  第二道寒光的目标是奥里尔的咽喉。
  万幸的是,阿影及时用弯刀替他挡下了这迅疾的一击。直到这时,年轻的生物学家才总算看清了那件夺去他同事们性命的利器的模样:乍看之下,这玩意儿有些像是大号的齿轮,但分布在它环形边缘的并不是方方正正、可以互相咬合的金属齿,而是锋锐弯曲的钩状刃。它的直径接近一尺,中央安装有一道弯曲的握把,相当适合单手持用。
  手持这件古怪兵器的,是一个瘦削、黝黑、皱皱巴巴的矮个子老头,一眼看上去,居然颇有几分像是历史档案里旧照片上的圣雄甘地。不过从残留在那些钩刃上的殷红血迹来看,这位老先生显然不是个甘地式的非暴力主义者。
  拜过去接受的一系列人体改造手术所赐,阿影的神经反射速度和肌肉运动速度都远超常人,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老头却一点也不忌惮他的对手。廓尔喀弯刀划出的道道冰冷虚线在空气中织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但这个老人却像是一条在网眼间游蹿的灵蛇般一次次避过了志在必得的刺杀与斩击。造型怪异的轮刃在奥里尔的眼前留下了一片诡异而混乱的虚影,偶尔与弯刀交击、然后又闪电般地分开。
  “这儿!在这儿!”当两人短兵相接几个回合之后,在其他房间内搜查的武装警察们终于被响动吸引了过来,但就像奥里尔一样,面对着正激烈贴身搏斗的两人,他们也都陷入了迷惘之中。
  一个戴着防暴头盔的大个子掉转过手中的霰弹枪,试图用折叠式不锈钢枪托助阿影一臂之力,但那个瘦小的男人只是随意朝他劈出了一掌,这个可怜的警察就像一棵被伐倒的大树一般仰面摔倒在地,骨折的脖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向一旁。
  另外两名举着防暴盾的警察试图把两人分开,但在两道寒光闪过之后,这两人也成了两具瘫倒在地板上的尸体。
  接着,在灵巧地闪过阿影的一次交叠刺击后,老头迅速后退几步,抓住了第四个警察指向他的枪管,然后干净利落地将枪口插进了警察因为惊讶而大张开的嘴巴,将这个不幸的人半个脑袋炸成了纷飞的碎片。
  “当心!所有人都躲开!”趁着对方暂时与她分开的刹那,阿影迅速跃上了一只橡木床头柜,将摆在上面的一只装饰台灯踢向了老人。当然,凭着灵活得近乎非人类的身手,老人毫不费力地躲过了这只笨重的玻璃工艺品,但阿影已经赢得了至关重要的一秒钟!
  仅仅眨眼的工夫之后,老人枯瘦的手腕上已经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染血的轮刃从他无力的指间落在了地板上。
  “够了,老家伙!”阿影用弯刀指着已经失去了武装的老人,用冰冷得足以冻住太阳的语气喝道,“游戏结束了!”
  “没错,”惊魂甫定的警察小队长点了点头,同时手忙脚乱地取出一副手铐,铐住了老人受伤的手腕,“以法律的名义,先生,你已经被正式逮捕了。”
  6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15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城郊接合部。当地时间1651时。
  “我被捕了?”尽管被两支霰弹枪和一把弯刀指着胸口与后背,双手也被铐在一块,但这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干瘦老人却仍然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只是遇到了一点儿不顺心的小事,“那么,敢问我的罪名是什么?”
  “谋杀、破坏私有财产、暴力抗法!”那名小队长说道,“你有权保持沉默或者要求联络你的律师,而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会作为目击证人出庭作证,证明你谋害了……”
  “谋害?不,我只是在进行自卫而已。”老人羊皮纸般的干枯嘴唇弯起了一个角度,仿佛对这一指控感到颇为可笑。
  “你管这叫自卫?!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人威胁到了你的……”
  “恕我直言,从法理上讲,自卫并不一定只能在本人遭受威胁时才能实施。”老人答道,“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在遭到侵害时实施自力救济;而对于那些无法自救的人而言,由其他人代替他们行使自卫权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可笑!你的意思是,在这里的人危及到了某些无法自卫者的生命安全,所以你要杀了他们?!”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您说得完全正确。尽管这种威胁不那么直接,但对成百上千万条生命而言,任何威胁都是不可忽略的。”他耸了耸肩,“不幸的是,您也对这些生命构成了威胁。”
  “你说什——”
  老人的双臂突然像融化的蜡一样以非自然的姿势扭曲、变形,在转瞬间便滑出了手铐。警察小队长下意识地想扣下霰弹枪的扳机,但却发现另一只干瘦的手指已经插进了扳机护圈,像蚂蟥一样死死地缠住了他的食指关节。
  “我很抱歉,”老人在他耳边低语道。接着,小队长的一侧胳膊就从肩关节上整个脱了臼,剧烈的痛苦让他只能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号。“但我必须这么做!”
  “放开他!”阿影怒吼着朝前挥出了弯刀,但老人的速度又一次比她快了半拍——锐利的刀锋刺中的并不是老人枯瘦的躯体,而是不幸的警察小队长的后背。在阿影来得及将刀刃抽回之前,老人已经以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举起了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然后像推动攻城锤的古代士兵一样抬起了他,一头撞向了不远处阳台上的落地玻璃窗。
  厚重的玻璃应声而碎。
  “天杀的!”当阿影和奥里尔来到被撞碎的落地窗后,透过那个沾血的大洞朝下张望时,他们只看到了一大群不知所措的保安与警察,成群尖叫着的围观者,以及几团不断扩张着的暗灰色烟幕。在其中一团烟幕的邊缘,奥里尔看到了那名警察小队长躯体的轮廓和一摊不断扩散的液体——很显然,在坠地的瞬间,那个只身干掉了大半个调查团的老家伙将这个倒霉鬼当成了人肉缓冲垫,并在投出烟幕弹后趁乱混入了人群。虽然老家伙现在多半还没跑远,但奥里尔知道,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要抓住他已经没多少指望了。
  “这下好了,那家伙跑了!所有实验资料也都毁了!”奥里尔沮丧地抓起了散落在地上的报纸,把印着时光永恒钟表店义卖公告的那张撕了个粉碎,“我们再也不可能知道……”   “请允许我更正一点,奥里尔博士。”阿影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对方的悲叹,“虽然那家伙暂时从我们手里溜掉了,但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他的身份——虽然我暂时说不出他的名字,但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和他再见面的。”
  7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20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滨海区。当地时间1755时。
  当昏黄的太阳开始接近矗立在西方地平线上的一片片高楼剪影时,一阵饱含盐分的湿润海风正在温暖的近海表面生成。它刮过了滨海区的外围部分,也掠过了这座由碳渣砖、波纹钢板和棕榈树干搭成的三层小楼。就像绝大多数滨海区的建筑物一样,这座楼歪歪斜斜、破烂不堪,与其说是座正儿八经的房屋,倒不如说更像是小孩胡闹时搭起来的窝棚。但是,就是在这样一堆摇摇欲坠的破烂里,却开设着一家旅馆、两家小店、一个小偷帮会的秘密销赃中心,以及一家孤儿院。
  奥里尔双手紧握着三楼边缘粗糙的棕榈木栏杆,享受着滨海区黄昏时分这仅有的一点儿奢侈——尽管这股海风中夹杂着有机质腐烂特有的强烈臭味,但至少它能暂时驱走令人烦闷至极的热度。在滨海区,供电状况和20世纪初的黑非洲农村并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别,如果想要用电,就必须开动自备的发电机,燃烧珍贵的乙醇燃料,或者等着高纬度城邦的慈善组织捐赠的几座小型风电站进行一两个小时断断续续、稳定程度很差的供电。除了本地生产的劣质电风扇,没有任何制冷设备能在这里运转。
  如果说新泉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是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残留的一抹辉煌剪影的话,这片面积近百平方公里的巨型棚户区,就是这个晦暗无光的新纪元最为真切的具现。滨海区的居民们是新泉的基石,也是这座机器中最容易被替换的部件。在这些为了生存的机会涌入城内的人中,较为幸运的那些从事着分拆、整理、清洗与熔铸各种有重新利用价值的废料的活儿,或者在码头与车站担任装卸工,而他们获得的报酬大多只是几袋高纬度城邦出口的面粉和大米,只有在运气够好时能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现金;而更多没能找到工作机会的人则只能像蟑螂一样在这座巨大的垃圾堆中苟延残喘,成为罪犯、小生意人、垃圾回收者或出售器官的可怜虫。
  在奥里尔目力所及之处,除了牛皮癣般的低矮棚户区外,最引人注目的景物就是一座座由生活垃圾堆成的“金字塔”,以及见缝插针地种植在各个角落里的玉米、甘蔗与红薯——在大崩溃之后,还能勉强在低纬度地区生长的,就只剩下了这些顽强的碳四作物①。从高纬度地区各城邦进口的粮食价格并不便宜,对绝大多数滨海区居民而言,玉米、糖水和被潮水冲上岸的死鱼就是他们日常菜单上的全部内容了。
  当那阵腥臭的海风离去后,暑热又一次笼罩了奥里尔。自从酒店事件之后,他和调查团中另外三名幸存的同伴就被阿影安排住进了这间所谓的“旅馆”中。这家店的住宿费用是他们先前住的那家店的五十分之一,但服务质量连后者的五百分之一都达不到。
  与此同时,阿影则调动了她在新泉的整个关系网,开始以远超一切公共权力机构的效率在这座城市巨大的贫民窟中搜索那个老头的下落。奥里尔倒是提出过希望助她一臂之力,但阿影只是反复强调,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乖乖地躲起来”,不要为她的行动添乱。
  那个老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袭击调查团?奥里尔下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一头乱发。由于好几天没有洗澡,他的头发已经开始油腻发臭,活像是个野鸭的窝。为什么他聲称自己在“自卫”?“成百上千万人”指的又是什么?也许……
  “砰!”
  “该死的臭小子!”奥里尔摸了摸被撞疼的后脑勺,恼火地转过头去。在他身后,一群骨瘦如柴的半裸孩子正一边互相打闹,一边咯咯笑着跑下楼梯。
  占用了这座三层建筑底楼的,是一所名叫“爱与美”的公益孤儿院,超过三百个没爹没娘、无人认领的小孩,就像挤在窝里的小耗子一样,居住在十五间又小又湿的房间内,由两个来自阿拉斯加的志愿者和一个心力交瘁、眼睛半瞎的老嬷嬷勉强照顾着。尽管不止一个慈善组织定期对这里提供援助,但仍然不断有孩子因为疾病、营养不良或者事故而丧生。就在过去的不到一周里,奥里尔目睹了两次葬礼:一个因为疟疾去世的十岁小男孩,以及一个死于营养不良的四岁小女孩。在简短的哀悼之后,两个孩子都被放进了涂成黑色的硬纸板匣子、扔上了前往垃圾山的大车。在那里,他们的“棺材”会很快因为风吹雨淋而破碎,在垃圾堆中逡巡的野狗、老鼠与鸟群会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切吃光扫尽,就像其他所有在滨海区夭折的孩子一样。
  奥里尔慢慢地摇了摇头,先前的怒火已经完全被苦涩的悲伤熄灭了。他弯下腰去,捡起了孩子们先前踢来踢去的那只“球”——这玩意儿其实是一只比成人手掌稍大的硬铝药盒,盒内被设计成蜂巢状,可以放入数十支盛满药剂的试管。药盒的盖子已经不见了,但标签却奇迹般地存留了下来,虽然有些破损,但他还是能辨认出标签底部的一行英文:
  ……EN-330型疫苗,用于预防各种葡萄球菌与链球菌引发的上呼吸道感染,本品为暗黄色粉末,使用时请置于鼻腔前端吸入。
  注意:本品不宜食用,尤其应避免直接吞服。请在干燥环境下密封冷藏,适用对象仅限于3-12岁儿童,开启后请立即使用。
  时光永恒钟表连锁店友情捐赠。
  “有意思……”奥里尔嘀咕了一句,将这张脏兮兮的塑料纸塞到了衣兜里。接着,他听到了一阵硬底靴踏上木质楼梯所发出的有节奏的响声,“阿影女士?”
  “没错,是我,”时光永恒钟表连锁店的经理略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她的深色斗篷上残留着一些来历不明的还散发着油脂臭味的污渍,兜帽的边沿也被撕破了。奥里尔还注意到,插在她腰间的弯刀上又新添了几个缺口,不过他不打算问清楚这些缺口的来历,“你们在这儿还住得惯吧,博士?”
  “至少比我前年在新地岛和楚科奇半岛调查永冻土退化区时住得要好些。”奥里尔说道,“不过那些地方的空气比这儿清新得多。”
  “相信我,博士,我对于这一点与你颇有同感。”阿影点了点头,“更重要的是,在荒野中,毫无意义的死亡并不像在这里一样随处可见——无尽的自然循环会赋予一切死亡以意义。”   奥里尔轻轻叹了口气,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他随口问道:“既然你特意来这里找我们,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对于那个谋杀犯的身份已经有了些头绪了?”
  “没错,”阿影承认道,“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这几天里我所做的不过是确认这一点,并弄清楚他的动向和藏身之处罢了。奥里尔博士,你听说过‘黄昏之子’吗?”
  “我们对低纬度城邦的事不太了解,否则也不会找你帮忙了,”奥里尔说道,“不过这个名字……我这几天似乎在哪儿听说过它……”
  “这并不奇怪,在滨海区,有许多人都听说过‘黄昏之子’——这是个疯狂的末世论宗教团伙,他们相信大崩溃,以及一直持续到现在的环境灾变,都是上帝在世界末日降临前对祂的羔羊们进行的考验。这些家伙认为,只要欣然接受高温、风暴、疾病、饥饿和其他诸如此类的苦难,就能证明人类的虔诚,从而在末日到来时优先拿到去天堂的门票。”阿影笑眯眯地说道,“而他们中的一个激进小派别甚至认为,如果能替天行道,代替上帝为人类降下更多更可怕的灾难的话,他们的虔诚就能得到进一步的体现,全能的主或许会因为他们的优秀表现而在天堂里替他们安排一个特殊的VIP房間。”
  “你的意思是……”
  “没错,那种被你们命名为‘天帝少女’的真菌,确实是人为制造出的生物武器,你们之前的猜测完全正确。”阿影突然以快得让人看不清的速度伸出了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将一只正准备停在她后颈窝上饱餐一顿的蚊子当空抓了个正着,然后捏碎了它的几丁质外骨骼。“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黄昏之子’创造了它——或者更准确地说,袭击我们的那个人帮助‘黄昏之子’的疯子们造出了这种鬼东西。”
  “他到底是谁?”
  “‘黄昏之子’内部对此人的称呼是‘大师’,至少那些被我盘查过的底层成员并不知道他的真名。”阿影颇有些自得地拍了拍挂在腰间的弯刀,“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是一名来自南亚次大陆的基因工程专家,而且像我一样接受过COMBAT系列生物改造——否则我在酒店里就应该拿下他了。就我所知,他指导‘黄昏之子’那些人建立起了一处基因实验室,对一款在大崩溃前被作为生物武器制造出的转基因真菌进行了改造,然后将它们的孢子混入腐烂的海鲜之中,倒进垃圾堆里任由鸟类分食,以此制造出感染‘自然爆发’的假象。”
  “印度佬?没错……这就说得通了。”奥里尔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在大崩溃之后,除了高纬度地区各城邦之外,就只有印度人还保留着一些有机化学与生物科学技术了。不过,由于印度诸邦早在数十年前就进入了闭关锁国状态,几乎断绝了一切对外交往,没人明白他们残存的技术水平到底如何,也没人知道那些家伙到底打算干什么。
  “那你有进一步的行动计划了吗?”奥里尔问道。
  “当然。”阿影用一只手指轻轻拍着弯刀缠着鲨鱼皮的刀柄,“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明晚就把这档子事解决掉。”
  8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16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滨海区。当地时间1749时。
  加布里埃尔·张用满是汗水的双手紧握着卡车的方向盘,在滨海区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驶着。作为“黄昏之子”的资深成员,一名“神之手”,他已经不止一次执行过这样的任务。他的精神导师向他保证,虽然向垃圾山倾倒恶臭熏天的带鱼这种事儿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却能狠狠地打击那些傲慢的高纬度城邦居民,让他们尝到神的怒火。每次想到这一点,张都会感到一阵满足:在大崩溃降临、21世纪的诸国像风中的沙尘般分崩离析时,那些该死的懦夫最先脚底抹油,躲到了凉爽安全,远离瘟疫、风暴、暴力和痛苦的寒带,将他们这些“贫贱不能移”的可怜虫扔在低纬度地区受苦,而现在,不可避免的报应终于将借他之手落在那些混蛋的头上。
  “……天用剿绝其命,今予唯恭行天之罚!”在张身边的副驾驶座上,他的同伴,刚加入“黄昏之子”两个月的新信徒江桥遥兴奋地说道。这小子一直都很喜欢念叨这些文绉绉的、天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读到的古代语句。在大多数时候,他的这种癖好都会引来张的嘲讽,但这一次,张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和自己眼下的心情倒是颇为吻合。
  “够了,你们两个!”在他们身后押车的资深信徒伊扎特·汤普森用左轮手枪的握把在两人后脑勺上各来了一记,“下个路口往左。”
  “往左?”
  “没错,往左。”江桥遥重复道,“我们今天不去大垃圾山。”
  “但我们接到的命令……”
  “暂缓执行。”他的同伴简短地解释道,“大导师刚才命令我们去棺材胡同,‘温室’那边出了点儿紧急状况,我们在去‘送货’之前必须先去接一个人。这是最高优先级的指令!明白吗?!”
  张点了点头,操纵着大卡车拐了个弯儿,驶上了一条泥泞的岔道。在这条小道两旁,成排的棺木被摆放在各式各样的货架上,等待着成为某一个滨海区贫民的最终归宿。其中一些棺材是薄木板或者压制刨花板做成的,这意味着它们的主人起码还能保证落得个入土为安的结果;但大多数待售的货物不过是用质量低劣的再生纸浆做成的大纸盒子,象征意义远超过实际意义。在滨海区的巨型垃圾山里,张经常能看到这些被风暴与疾雨变成纸糊的“棺材”,以及被群鸦争食的肿胀尸首。
  “就是这里。”当胡同内的道路变得窄到几乎无法让卡车转弯之后,汤普森终于示意张停下了车,同时用手枪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带有一圈在滨海区不太常见的混凝土围墙的双层小楼,“大师说,他和其他成功逃出来的人会在这里和我们碰头,我们……”
  伴着一声令人心悸的爆炸,位于混凝土围墙正前方的金属大门突然倒了下来,混杂着垃圾残片的尘埃顿时腾起了好几米高。紧接着,一小群披着斗篷的人影就像从神灯中被召唤出的精灵一般从这片尘雾之中冒了出来。
  “他们来了!”汤普森低声喊道,“张,赶紧掉头!江,你到车顶上去——”
  还没等汤普森把话说完,一个小小的黑色洞口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额头中央,仅仅刹那之后,他的后脑勺也在一声低沉的爆响中变成了一片四散溅落的血雨。   “狙击手!”张一边手忙脚乱地调转车头的方向,一边大声向他的同伴示警,“他们就在——”
  一个在尘雾中奔跑的影子倒了下来,接着,另一名张的弟兄也沦为了狙击手的猎物。在转向的过程中,张听到江桥遥怒骂着推开车门,用一支刻满神圣符箓的自动步枪胡乱朝着狙击手藏身的楼群开火。
  江桥遥还没来得及把一个弹匣打空,至少三发狙击步枪的子弹就穿透了他的身体,一小团夹杂着内脏组织碎片的鲜血泼洒在卡车的风挡上,染出了一小片醒目的扇形。
  “走!”就在江桥遥气绝倒地的同时,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棕色手掌,用与它的外观完全不符的力量猛然拉开了大卡车驾驶室的门,“快走,孩子!那些魔鬼的走狗盯上我们了!”
  “可是,大师,那其他人……”
  “他们将会用生命证明自己的虔诚,神会在庄严的天国中为他们预留特殊的位置。”干瘦的印度老男人摇了摇头,拉上了车门。与此同时,最后一个尚在尘埃中奔逃的人影也中弹扑倒在地,再也没了动静。“使命为重,快走!”
  “是的,大师。”张点了点头,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随着大卡车燃料箱里的混合乙醇燃料以最高速率燃烧,这辆笨重的交通工具就像一头被戳伤的犀牛一样咆哮着冲了出去,先撞翻了一辆摆满纸糊棺材的木制手推车,然后又把一个倒霉的醉汉送进了路边溢满黄白之物的臭水坑里。
  几发狙击步枪子弹命中了卡车,发出了一连串金属碰撞的铿锵声。这些子弹中的大多数都只击中了货厢里的那些恶臭熏天的带鱼,把这些讨人嫌的脏东西打得肚破肠流,但也有两发弹头穿透了驾驶室的外壳,擦着张的额头与肩膀飞了过去——很显然,那些天杀的警察打算通过射杀驾驶员来逼停这辆车,万幸的是,他们的计划没能成功。
  张死死地踩着油门,在这辆锈迹斑斑的大车允许的范围内竭力开着S形路线。城区聚在街边的人被吓得四散而逃,成打的棺材铺摊位被撞得粉碎,还有好几辆各式车辆也连带着遭了殃,变成了翻倒在窝棚废墟里的金属或者木料残骸。随着胡同变得越来越宽,身后传来的呼喊声和枪声也变得越来越稀拉。张不由得感到了一阵欣慰:也许,全知全能的上帝又一次察觉了他虔诚的使者所面对的危險,并在冥冥中伸出了庇佑之手……
  “咔——啪!咔——啪!咔——啪!”
  当张发现那些半埋在胡同口的烂泥里的四角道钉在夕阳下映射出的寒光,并弄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回了,大卡车老旧的橡胶轮胎在眨眼间就被撕开了几道巨大的裂口,空气尖啸着从其中涌出。这名“神之手”愤怒地咒骂了一句,同时下意识地一脚踩上了刹车踏板,试图停住正在全速行驶的大车,但他随即惊恐地意识到,这种行为只可能导致一种结果——
  大卡车轰鸣着翻倒在了烂泥之中。
  “我们逮住他了!伙计们,上!”
  当那辆倾覆的卡车的轮胎仍在半空中无助地高速旋转时,披着一件古老的吉列伪装服的阿影已经从她藏身的垃圾堆后一跃而出,紧随在她身后的是来自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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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皮的摩擦力有多大  踩到香蕉皮一屁股摔倒在地似乎是一个永恒的笑话,但谁也说不出香蕉皮到底有多滑,或者说,香蕉皮的摩擦系数到底有多大。现在,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日本北里大学教授马洌清资研究发现,新鲜的香蕉皮内面朝下放在油毡上被人踩到时的摩擦系数最小,约为0.07,这个数值甚至比抹了润滑油的金属板之间的摩擦系数还要低。并且,香蕉皮的摩擦力确实比其他水果皮都要小。  马洌清资也因此获得了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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