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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古今学者围绕《高宗肜日》篇争论的问题颇多，殷墟甲骨文的相关记载，证明了《高宗肜日》所载之事在商代有其史料来源。此文在解读上博简《竞建内之》与《高宗肜日》相关的内容之后，比较两者异同，认为上博简《竞建内之》是《高宗肜日》文本内容的流变。本文由此又探讨了《高宗肜日》及甲骨文材料中反映的商人灾异观及对灾异的救助方法。
关键词：《高宗肜日》 甲骨文 《竞建内之》 史源学 灾异观
《尚书·高宗肜日》是研究商代历史的重要材料，历代学人对《高宗肜日》的注释成果已经很多。本文主要从史源学角度考察此篇在商代的史料依据。依据殷墟甲骨文材料考察《高宗肜日》在商代的史料来源，又从战国竹简材料探讨《高宗肜日》篇史事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演变，并讨论商人的灾异观和对灾异的救助方法。不揣谫陋，论述如下。
一、《尚书·高宗肜日》文本释滞
为方便问题的研讨，引述《高宗肜日》的全文如下：
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天民，民中绝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付)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这篇文献记载了商王武丁举行肜祭这天，有雉鸟呜叫。引出祖已对商王的告诫之辞。祖己说先贤王遇到此类事件，则正其政事。于是告诫王说“天察下民，以义为标准，降下年寿有长和不长之别。并不是天要使人短命，而是民自得失命。民有不顺德，不服罪者，于是天降予其命，纠正其德，并且说‘将奈何?’唉，王主戒民。。无不是天之子，常祀不要独丰盛于父庙。”
《高宗肜日》中还有几个需要说明的问题：
祭祀时雉鸣所处的位置，《高宗肜日》中没有说明，这就给后世学者解释的空间。关于祖己为谁的问题。伪孔《传》认为是贤臣。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认为祖己是王的宗族。王国维《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文认为祖己非孝己，相信祖己为贤臣说。后来在《高宗肜日说》中改变了原来的观点，认为此篇之祖己即是孝己。但《太平御览》卷83引《帝王世纪》云：“殷高宗武丁有贤子孝己，其母早死，高宗感后妻之言，放之而死，天下哀之。”《孔子家语·弟子解》则云：“高宗以后妻之言杀孝己。”前者是说武丁时期孝己因放逐而死，后者直言孝己被杀死。那么说祖己是孝己，于祖庚时期有训王之事就缺乏根据。祖己是贤臣或王的宗族说较为可取，祖己是武丁的族兄而在朝中任重要官职，详见后文。“常祀不要独丰盛于父庙”由何而发，在《高宗肜日》中找不到踪迹，《甲骨文合集》(以下简称《合集》)21538、21539片卜辞为解决《高宗肜日》篇的疑难问题提供了可能。
二、《尚书·高宗肜日》的史源
《高宗肜日》的写定是根据商代史官的实录，也就是商代的典册。武王克商后得到了商代大量的典册档案，《尚书·多士》载周公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墨子·贵义》载“周公旦朝读‘书’百篇”，从周初诸诰中可知周公非常熟悉商代的历史，经常在诰令中加以引用，说明周公确曾亲见不少商代典册。遗憾的是，由于这些典册的书写载体是竹简，有保存的时效问题，时代久远就会朽断，墨迹也会淡化以至消失。今天流传下来的如《高宗肜日》这样的篇章，是周代时根据商代的档案整理而成。虽然商代史官的实录档案不存，但与其同时代、记载同一事件的占卜记录的存在，仍可视为《高宗肜日》的史料来源，当然这样表述，并不是说《高宗肜日》在周代写定时看到了这些占卜记录。
《合集》21538诸片卜辞与《高宗肜日》所述事件关系密切。《合集》21538片分为甲乙，21538甲即《殷契粹编》第338片。21538乙下段为《通纂》第101片，即《殷虚书契前编》1.16.5片，中段为林泰辅《龟甲兽骨文字》2.5.9，上段为《殷虚书契续编》1.33.4。实际上《合集》21538甲乙片最初为曾毅公先生缀合，见于《甲骨叕存》第五十例，21538甲缀于21538乙的最上端，仔细比对《合集》21538甲与《甲骨叕存》第五十例，发现《合集》21538甲左下端较之《甲骨叕存》中残失了一小块边缘，所以无法与《合集》21583乙直接缀合。曾毅公先生的这一缀合成果是值得重视的，但这一缀合有些问题，陈剑先生已经指出可疑。《合集》21538乙最上段与下面的不能密合，但问题不大，主要是骨片残失边缘所致，根据其所载卜辞内容可以缀合。《合集》21538乙上段与下面的缀合较之《甲骨叕存》中有了些许的变动，最上段顺时针旋转了一定的角度，符合左胛骨的结构特点。《合集》21539卜问内容亦与21538片有关。现有的甲骨释文书籍中关于这几片甲骨的释文互有异同，但都存在难于通读卜辞的情况。此外还有专家在使用此版卜辞材料时，做了各自的释文，如黄天树先生释文作：“《合集》21538甲[御]盘庚三牢雞。《合集》21538乙御小辛三牢又贼二，酒萑至。《合集》21539辛亥口卜：其至三牢又雞二，父乙。”。晁福林先生释《合集》21538片作：酹，鸟至……御父庚三牢记，又(侑)奚二。并说：“这条卜辞载在酹祭的时候适逢鸟至。卜辞贞问在向父庚祈求禳除灾祸的御祭时，是否杀两名奚为人牲。”这一释读辞例的次序具有启发性。
《合集》21538乙是左胛骨外缘刻辞，其读法是自左至右，《合集》21538甲与其是一骨之折，今采纳曾毅公先生的缀合成果，《合集》21538甲 《合集》21538乙版卜辞释读如下：
(1)酹，萑至，禦小辛，三牢又雞二。
(2)酹，萑至，禦父庚，[三牢]又雞二。
(3)父庚。
(4)萑至不。
(5)[禦]父甲，三白豕。
(6)[禦]般庚，三牢又[雞二]。
《合集》21539释文为：
辛亥卜：其至，三牢又雞二父乙。
近些年研究卜辞分类断代的学者都将《合集》21538甲乙、21539片列为“子组卜辞”。但较早讨论子组卜辞的学者如陈梦家先生、林沄先生并没有举到这两版记载祖先称谓的卜辞，而朱凤瀚先生把《合集》21538列为自组卜辞，但朱先生没有说这样做的依据。本文认为这两版应该是武丁时期的自组小字类卜辞。
《合集》21538片中父甲当为阳甲，父庚即同版的盘庚。《合集》21539中的父乙即小乙。阳甲、盘庚、小辛、小乙为武丁诸父。根据称谓可以直接判断为武丁时期卜辞。醪，或以为酒字，或以为酒假为槱。或日在卜辞中为祭名，字右侧所从并非酒字所从的水滴之形，酹多非酒字，疑是肜日之肜，酹盖肜日酒祭之专名。酹祭之日即为肜祭之日。说酹字右侧所从非酒字所从，酹非酒字，当可信，金文中读为酒的字恒作“酉”。酹与肜的关系还可以讨论。在周代金文中没有表示祭祀的肜，只有酹，并且存在以酹的变体写法来代肜的情况。酹在卜辞中是祭名。御与禦同字，《说文》：“禦，祀也。”在卜辞中多用为祭名，往往有禳除灾祸之义寓于其中。禦某于祖神的辞例，即为某人向祖神祈福禳除灾祸、疾病、无子等情况，求得祖神的佑助。雞在上辞中为祭祀的牺牲，字形从一手提跪坐的女子头发， 从钺形。会以钺断女子头而杀牲之义。用雞的方法杀死的牺牲也可以称作雞。牢，特殊圈养的牛，专用于祭祀。萑，陈梦家先生认为是《说文》的穫字，义为刈穀。张秉权先生认为此字在卜辞中有用为地名者，用为人名者，用为穫之初文者。两位先生的观点在卜辞中都有相应的辞例，但在本辞中都不适合。朱风瀚先生说“萑在与酹连言时可读作灌祭之灌。”朱先生是以“酹雚”连言的辞例来比照，而得出这个结论的。“醪藿”与“酹雚”所在的辞例不同，恐不能直接比照而读。若以“酹雚”连读，需要解释清楚后面的“至御小辛三牢又雞二”的辞意。观卜辞中“至”与祖先名连言的情况，多为祭祀自某位祖先至某位祖先的辞例，而在此例中如此断句，辞意不通。在本辞中当如孙诒让释为萑，《说文·芰部》云：“萑，鸱属，从隹从芰有毛角。所鸣‘其民有祸’。凡萑之属皆从萑，读若和。”段注“当读若桓”。雈这种鸟叫声如“其民有祸”。或是在古人观念中这种鸟叫会给人带来灾祸。那么在举行酹祭时有萑鸟至，在殷人看来是不祥的征兆。所以上引卜辞是占问举行酹祭时有萑至，于是向小辛献以三头牛和二贼为牺牲祭祀禦除灾祸。向父庚献以三头牛和二雞为牺牲进行祭祀禦除灾祸。向父甲献以三白豕，向盘庚献以三头牛和二雞为牺牲进行祭祀禦除灾祸。《合集》21539载辛亥日卜问，其(萑)至，用三头牛又两名贼为牺牲祭祀父乙是否能除祸。
这两版卜辞记载商王武丁举行酹祀时有萑至，于是武丁对诸父进行御祭祓除不祥。酹祭不见于后世典籍，而只见肜祭，《高宗肜日》中的肜祭可能就是商代的酹祭。卜辞中的占卜主体是主持酹祭的主体即武丁。武丁主持酹祭时有萑至，萑被视为灾祸的象征，因此而占问禦祭诸父以祓除灾祸不祥。这可能就是《高宗肜日》中祖己所说常规祭祀不要盛于父庙说的起因。从上举卜辞来看，《高宗肜日》中的肜祭与典祀并不是同一次祭祀，肜日只是以事记时的用语，典祀就是上举甲骨文中的御祭，是为了祓除不祥而举行的有别于肜祭的另一祭祀行为。《高宗肜日》中的祖已是武丁时期卜辞中的兄己，卜辞有载：
丁卯卜，用报今丁于兄己。(《合集》19775)
丁卯卜，用今艮于兄己。(《合集》19776)
依据卜辞分类断代研究的成果，这两条卜辞属于自组小字类，时代从武丁较早的时期开始，一直延伸到武丁晚期。“服今丁于兄己”乃“今丁服于兄己”的倒文，“用今服于兄己”乃“今用服于兄己”的倒文。卜辞贞问今日用艮牲祭祀兄己，表明这位兄己在武丁在位的晚期已经亡故，说明这位兄己活动的时间应在武丁早期中期。此兄己可能为武丁诸父之子，当年轻的商王武丁祭祀诸父禦除不祥时，年长的兄己对武丁进行了劝谏，劝谏的内容是否如今天所见《高宗肜日》中所载已无从知道。这位兄己于后世被称为祖己与商先王被称为祖道理是一样的。这位兄己与商王祖庚、祖甲的兄长兄己不是一人，把《高宗肜日》的祖己视为祖庚之兄兄己是不合适的。武丁族兄兄己在商王朝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身居要职，这符合商代官制用人为亲的特点，以往研究者认为祖己是贤臣或王的宗族都是有道理的意见。
关于雉鸟鸣叫时所处的位置，殷墟卜辞中有一条可能与“雉鸟升鼎而鸣”有关，《合集》18341“□□卜，争贞，令毫宁(贾)》鬯。”这里的图画表示一定的含义，田倩君先生即以此片甲骨联系到《尚书，高宗肜日》篇“越有雏雉”事。认为此片甲骨是《高宗肜日》的写真。在《尚书大传》、《尚书序》、《史记·殷本纪》中都说祭成汤而有雉升鼎耳。这个图画中下从一贝即鼎，那么图画表示的无疑是鸟升鼎之状。宁，一般读为贮，《尔雅·释宫》：“门屏之间谓之宁”，但在本辞中解释不通。李学勤先生提出新说，读为贾，毫地之贾。毫贾为毫地之贾，有《合集》7061“贞，乎取毫贾”辞例为证。武丁时期卜辞中有多贾以鬯酒祭祀商王祖先的例子，如历组卜辞《合集》32113贞问行祭这一祭祀时，多贾用香酒祭祀上甲。《屯南》2567贞问举行蒸祭的时候，让多贾用香酒祭祀大乙。《合集》18341卜辞乃贞问由毫地之贾献香酒祭祀雉鸟升鼎之事，可能也是希望祖先保佑，不要使雉鸟升鼎带来灾祸。其实雉鸟于武丁祭祀时来到，应有一个过程，其鸣叫着来到祭器前，随后飞到鼎耳鸣叫，也是近于合理的推断。战国竹简《竞建内之》和此片卜辞描述的都只是鸣雉到来的一个场景。
通过上文尝试性的复原卜辞所载史事，对学界关于《高宗肜日》争论的问题有一些粗浅的意见，高宗即商王武丁是主祭者，肜日是肜祭之日的意思，没有说到肜祭的对象；上举卜辞中酹祭也没有交待祭祀对象。雉鸣时所处的位置当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祭祀时雉在祭器前鸣叫并且跳到祭祀的鼎耳。这种情况在商人看来为不祥征兆；于是武丁向族兄名己者咨询如何应对这个灾异现象。这位兄己生活于武丁早中期，在武丁晚期已经亡故。“典祀勿丰于呢”是武丁之族兄针对武丁频繁祭祀诸父御除雉鸣不祥的行为而发出的告诫。肜日与典祀不是一回事，典祀可能是卜辞中的祓除灾祸的禦祭。
三、上博简《竞建内之》与《尚书·高宗肜日》的关系
上博简《竟建内之》中载鲍叔牙和隰朋称引的商代史事与《尚书·高宗肜日》篇有些相似处，简文记载，齐桓公向鲍叔牙和隰朋询问日食的征兆，二人答以星变，并言这是齐桓公无道，不行善政的结果，于是引用商代史事来劝谏齐桓公，相关简文内容以宽式引述如下：
昔高宗祭，有雉锥于夷(彝)前，譔祖己而问焉，曰：“是何也?”祖己答曰：“昔先君客(格]王，天不见禹(雩)，地不生龙，则新(祈)诸鬼神，曰：‘天地明弃我矣!’从臣不讦，远者不方(谤)，则修诸郯(乡)里。今此祭之得福者也，青(请)火之以寝谬，既祭之后焉修先王之法。”高宗命父(傅)鸢(说)火之以祭，既祭焉，命行先王之法：废古(故)，行古(故)迮(作)，废迮(作)者死，弗行者死。不出三年，耀(逖)人之怀(服)者七百邦。
简文中有几处关键字句，对于理解文意至为重要。“夷”，陈剑先生读为“彝”，可取。“彝”当指宗庙祭祀彝器，金文称祭器为“彝”习见。譔，《说文》：“专教也。”《广雅·释诂四》：“譔，教也。”教既有教育他人的意思，也有向他人请教的意思。此处是高宗向祖己请教祭祀过程中野鸟在祭器前呜叫之事的征兆。祖己提到的“先君客(格)王，天不见(现)禹(雨禹)，地不生龙，则新(祈)诸鬼神，曰：‘天地明弃我矣!’”“天不见(现)禹，地不生龙”，李学勤先生认为与《尚书·尧典》所载舜时期任命的自禹至龙的九位大臣有关，天地不生出“九官”这样的朝政辅佐，武丁的事业难于成功，也便是天地抛弃他了。但这句话是说先君事迹，并不是在说武丁。所以解释此句应另辟途径，此处讲的是商汤时期天下大旱之事，禹读为寓，《说文》：“寓，雨皃，北方语也。从雨禹声，读若禹。”天不现禹即天不显现下雨皃。“地不生龙”与作土龙祈雨的习俗有关，《淮南子·地形》载“土龙致雨”，即作土龙可以致雨，裘锡圭先生认为商代已经有作土龙求雨的事情，《合集》“其作龙于凡田，有雨。”即言作龙的目的是为凡田祈雨。天地都不显现降雨的征兆，大旱己甚。天不现雨，作土龙于地也不应，依然大旱，所以商汤祈祷于鬼神，询问是否天地抛弃了他。 讦，《说文》：“面相斥罪，相告讦也。”方读为谤，《论语·宪问》“子贡方人”，阮元校勘记云：“方与旁通，谤字从旁，古或与方通借，故郑本(引者按郑玄注《论语》本)作谤。”“谤，谓言其过失，使在上闻之而自改，亦是谏之之类也。昭四年《传》‘郑人谤子产’，《国语》‘厉王虐，国人谤王’，皆是言其实事谓之为谤。”“从臣”与“远者”是相对应的，从臣指商代的内服僚属，远者指商代的外服邦国。商先王时期的内服僚属不当面斥责商王过失，外服邦国也不言其过失。于是先君格王修政于乡里。祖己说高宗武丁举行的祭祀，能够得福。并建议用祭祀时煮肉的汤汁烹煮雉鸟进行祭祀，祭祀之后行先王之法。于是高宗命令傅说烹煮雉鸟并用于祭祀，祭祀之后命令行先王之法。不出三年，远方来进贡朝服的有七百多邦国。
简文所引史事与《高宗肜日》皆由高宗祭祀时发生雉鸟鸣叫异象，引出祖己的话。比较二者主要有以下几点不同：第一，《高宗肜曰》中祭名为肜，简文只说“高宗祭”。第二，《高宗肜日》中仅提到祭祀时有雉鸣，未言鸣叫地点；而简文记雉鸟在祭器前鸣叫。第三，《高宗肜日》中直接记述了祖己的言论，祖己说先贤王遇到此类情况则修政事，告诫王的内容以修政做民来顺德尊奉天命为中心。简文则是高宗向祖己请教而引出祖己的话，祖己首举先王商汤见天大旱向鬼神祈祷，然后根据内服臣僚与外服邦国不尽心辅佐的现状，在乡里修明政治。“但没有《高宗肜日》中关于‘天命’与‘德’的论述。第四，《高宗肜日》中祖己发出常祀不要偏重于父庙的告诫。而简文所记祖己说因此祭祀可以得福，建议将雉用汤汁烹煮用于祭祀，然后再行先王之法，而没有提及祭祀父庙之事。第五，简文记述了武丁按照祖己的建议实施的措施及结果，而《高宗肜日》则无相关内容。”
简文的时代要晚于《高宗肜曰》的写定时代，简文可能将《高宗肜日》篇的主要内容进行了改编，《高宗肜日》中“天命”与“德”的主旨被淡出，代之以强调加强统治措施的内容。简文的这种转变可能是借用了春秋后期流行的加强乡里治政的政治理念的表现。简文引述商代史事的方法，在春秋战国时期比较常见，属于“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的现象。但简文的重要性在于为我们提供了春秋时期对于《高宗肜日》的一种解读，简文所引史事可以视为《高宗肜日》史料的流变。
四、《高宗肜日》反映的商人灾异观
《高宗肜曰》所记的祭祀时雉鸟鸣叫被视为灾异，在商王武丁卜辞中也有相关记载。武丁时期关十呜雉的贞问，《合集》17366反：“之日夕有鸣雉。”《合集》522反：“[癸丑卜]永[贞]，旬亡[祸]。乙卯有祲，俿庚申亦(夜)有祲，有鸣雉，圉羌扦。”祲，研契诸家有异解，今从晁福林先生意见释为祲，即指日月之晕。夕时即晚间，晚间之晕当指月晕。晕未必一定不吉，但此处的祲在殷人看来是不祥的征兆。俿字一般在验辞中出现与表示灾祸的验辞相联系。疗在这里是族名或地名，圉是一种身份的人，羌扦是扦羌的倒语。疴族或疔地的圉抵御羌人的侵犯。羌人来犯明为灾祸，同列为验辞的雉鸣与月晕必也是灾祸的象征。这几处材料都说明在商人的观念中雉鸣是灾异的象征。难道雉鸣就是灾异的象征吗?李学勤先生指出的“盖雉当鸣而鸣不为灾，不当鸣时而鸣恐有灾祸。《高宗肜日》中祭祀时雉鸟鸣叫是不当鸣而鸣，上举两条卜辞在晚上有雉鸟鸣叫，被商人视为灾祸。”
那么雉鸟何时鸣叫不为灾祸的象征呢?古代文献记载雉呜与物候相联系，雉鸣被古人视为物候的象征。《大戴礼记·夏小正》正月下有云：“正月雷震雉锥。雊也者，鸣鼓其翼也。正月必雷，雷不必闻，唯雉必闻之。何以谓之?雷震则雉雊，相识以雷。”。在古人心目中每年到了一定的时令都应该有雉鸣。按照古人的生活习惯雉鸟应时令而鸣则不为灾祸。又雉鸟应时而鸣也不应视为灾祸，雉鸟早晨鸣叫符合其物种的习性，而如上举卜辞中雉晚上鸣叫，在商人看来就是灾祸。
《合集》21538记载在商王武丁举行酹祭时，有萑至，于是贞问御祭武丁诸父以祓除不祥。在商人看来祭祀时有萑至，是不祥的征兆。一是萑本身就是不祥的征兆，其叫声象“其民有祸”。二是在祭祀的时候，不祥的鸟来了，就是灾祸的象征。这是祭祀时有鸟怪叫被商人视为灾祸的例子，这种观念…直影响到春秋时期的宋国，《左传·襄公三十年》记载“鸟鸣于毫社，如日‘譆譆’。甲午，宋大灾。”鸟在宋国的社呜叫，声如“譆譆”，果然甲午日宋国发生大火灾，结果宋伯姬被烧死。
商人既然认为雉鸟非时、非时令而鸣和鸟怪叫是灾祸的征兆，当这种事情发生时，他们又是如何面对，或采取何种方式化解灾祸呢?由《合集》21538片知道，商王武丁向其诸父献三头牛和二名雞人牲祈求祓除这种灾祸。也就是商代的统治者首先把希望寄托于祖先神，希望得到祖先神的保护。实际上武丁之所以频繁祭祀其诸父，是有现实的政治考虑的。武丁诸父都是以兄弟相继即位，到小乙时把帝位传给了儿子武丁。那么武丁即位后，其诸父的儿子势力尚大，武丁祭祀诸父的目的是团结其族兄，以达到巩固其统治的目的。在《上博简·竞建内之》中载祖己劝谏武丁杀死雉鸟祭祀，然后修先王商汤之政。《礼记·表记》有云：“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郑玄注：“先鬼后礼，谓内宗庙，外朝廷也。礼者，君臣朝会，凡以挚交接相施予。”殷人传统遇事先事鬼神，然后再行以政事，在处理所谓灾异问题上也不外如是。
综上所论，《高宗肜日》的内容确有商代占卜记录的第一手材料的根据。这些占卜记录可视为《高宗肜日》的史料来源，而《高宗肜日》中祭祀时雉鸣被视为灾异也来源于商代雉鸟非时而鸣即是灾异的观念。今本《高宗肜日》不是武丁祭祀的原有记载，武丁祭祀而遇雉鸣并升鼎的异象很可能也被史官记载下来，但没有流传下来。今本《高宗肜日》是根据武丁时期史官实录而撰作的，其后又经历周代的润色，以及经典在传习过程中的改变。从上博简《竞建内之》引述史事来看，可以得知《高宗肜日》在流传中主旨曾被改变的一些情况，但《高宗肜日》的史料价值是值得肯定的。
(责任编辑：谢乃和)
关键词：《高宗肜日》 甲骨文 《竞建内之》 史源学 灾异观
《尚书·高宗肜日》是研究商代历史的重要材料，历代学人对《高宗肜日》的注释成果已经很多。本文主要从史源学角度考察此篇在商代的史料依据。依据殷墟甲骨文材料考察《高宗肜日》在商代的史料来源，又从战国竹简材料探讨《高宗肜日》篇史事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演变，并讨论商人的灾异观和对灾异的救助方法。不揣谫陋，论述如下。
一、《尚书·高宗肜日》文本释滞
为方便问题的研讨，引述《高宗肜日》的全文如下：
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天民，民中绝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付)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这篇文献记载了商王武丁举行肜祭这天，有雉鸟呜叫。引出祖已对商王的告诫之辞。祖己说先贤王遇到此类事件，则正其政事。于是告诫王说“天察下民，以义为标准，降下年寿有长和不长之别。并不是天要使人短命，而是民自得失命。民有不顺德，不服罪者，于是天降予其命，纠正其德，并且说‘将奈何?’唉，王主戒民。。无不是天之子，常祀不要独丰盛于父庙。”
《高宗肜日》中还有几个需要说明的问题：
祭祀时雉鸣所处的位置，《高宗肜日》中没有说明，这就给后世学者解释的空间。关于祖己为谁的问题。伪孔《传》认为是贤臣。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认为祖己是王的宗族。王国维《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文认为祖己非孝己，相信祖己为贤臣说。后来在《高宗肜日说》中改变了原来的观点，认为此篇之祖己即是孝己。但《太平御览》卷83引《帝王世纪》云：“殷高宗武丁有贤子孝己，其母早死，高宗感后妻之言，放之而死，天下哀之。”《孔子家语·弟子解》则云：“高宗以后妻之言杀孝己。”前者是说武丁时期孝己因放逐而死，后者直言孝己被杀死。那么说祖己是孝己，于祖庚时期有训王之事就缺乏根据。祖己是贤臣或王的宗族说较为可取，祖己是武丁的族兄而在朝中任重要官职，详见后文。“常祀不要独丰盛于父庙”由何而发，在《高宗肜日》中找不到踪迹，《甲骨文合集》(以下简称《合集》)21538、21539片卜辞为解决《高宗肜日》篇的疑难问题提供了可能。
二、《尚书·高宗肜日》的史源
《高宗肜日》的写定是根据商代史官的实录，也就是商代的典册。武王克商后得到了商代大量的典册档案，《尚书·多士》载周公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墨子·贵义》载“周公旦朝读‘书’百篇”，从周初诸诰中可知周公非常熟悉商代的历史，经常在诰令中加以引用，说明周公确曾亲见不少商代典册。遗憾的是，由于这些典册的书写载体是竹简，有保存的时效问题，时代久远就会朽断，墨迹也会淡化以至消失。今天流传下来的如《高宗肜日》这样的篇章，是周代时根据商代的档案整理而成。虽然商代史官的实录档案不存，但与其同时代、记载同一事件的占卜记录的存在，仍可视为《高宗肜日》的史料来源，当然这样表述，并不是说《高宗肜日》在周代写定时看到了这些占卜记录。
《合集》21538诸片卜辞与《高宗肜日》所述事件关系密切。《合集》21538片分为甲乙，21538甲即《殷契粹编》第338片。21538乙下段为《通纂》第101片，即《殷虚书契前编》1.16.5片，中段为林泰辅《龟甲兽骨文字》2.5.9，上段为《殷虚书契续编》1.33.4。实际上《合集》21538甲乙片最初为曾毅公先生缀合，见于《甲骨叕存》第五十例，21538甲缀于21538乙的最上端，仔细比对《合集》21538甲与《甲骨叕存》第五十例，发现《合集》21538甲左下端较之《甲骨叕存》中残失了一小块边缘，所以无法与《合集》21583乙直接缀合。曾毅公先生的这一缀合成果是值得重视的，但这一缀合有些问题，陈剑先生已经指出可疑。《合集》21538乙最上段与下面的不能密合，但问题不大，主要是骨片残失边缘所致，根据其所载卜辞内容可以缀合。《合集》21538乙上段与下面的缀合较之《甲骨叕存》中有了些许的变动，最上段顺时针旋转了一定的角度，符合左胛骨的结构特点。《合集》21539卜问内容亦与21538片有关。现有的甲骨释文书籍中关于这几片甲骨的释文互有异同，但都存在难于通读卜辞的情况。此外还有专家在使用此版卜辞材料时，做了各自的释文，如黄天树先生释文作：“《合集》21538甲[御]盘庚三牢雞。《合集》21538乙御小辛三牢又贼二，酒萑至。《合集》21539辛亥口卜：其至三牢又雞二，父乙。”。晁福林先生释《合集》21538片作：酹，鸟至……御父庚三牢记，又(侑)奚二。并说：“这条卜辞载在酹祭的时候适逢鸟至。卜辞贞问在向父庚祈求禳除灾祸的御祭时，是否杀两名奚为人牲。”这一释读辞例的次序具有启发性。
《合集》21538乙是左胛骨外缘刻辞，其读法是自左至右，《合集》21538甲与其是一骨之折，今采纳曾毅公先生的缀合成果，《合集》21538甲 《合集》21538乙版卜辞释读如下：
(1)酹，萑至，禦小辛，三牢又雞二。
(2)酹，萑至，禦父庚，[三牢]又雞二。
(3)父庚。
(4)萑至不。
(5)[禦]父甲，三白豕。
(6)[禦]般庚，三牢又[雞二]。
《合集》21539释文为：
辛亥卜：其至，三牢又雞二父乙。
近些年研究卜辞分类断代的学者都将《合集》21538甲乙、21539片列为“子组卜辞”。但较早讨论子组卜辞的学者如陈梦家先生、林沄先生并没有举到这两版记载祖先称谓的卜辞，而朱凤瀚先生把《合集》21538列为自组卜辞，但朱先生没有说这样做的依据。本文认为这两版应该是武丁时期的自组小字类卜辞。
《合集》21538片中父甲当为阳甲，父庚即同版的盘庚。《合集》21539中的父乙即小乙。阳甲、盘庚、小辛、小乙为武丁诸父。根据称谓可以直接判断为武丁时期卜辞。醪，或以为酒字，或以为酒假为槱。或日在卜辞中为祭名，字右侧所从并非酒字所从的水滴之形，酹多非酒字，疑是肜日之肜，酹盖肜日酒祭之专名。酹祭之日即为肜祭之日。说酹字右侧所从非酒字所从，酹非酒字，当可信，金文中读为酒的字恒作“酉”。酹与肜的关系还可以讨论。在周代金文中没有表示祭祀的肜，只有酹，并且存在以酹的变体写法来代肜的情况。酹在卜辞中是祭名。御与禦同字，《说文》：“禦，祀也。”在卜辞中多用为祭名，往往有禳除灾祸之义寓于其中。禦某于祖神的辞例，即为某人向祖神祈福禳除灾祸、疾病、无子等情况，求得祖神的佑助。雞在上辞中为祭祀的牺牲，字形从一手提跪坐的女子头发， 从钺形。会以钺断女子头而杀牲之义。用雞的方法杀死的牺牲也可以称作雞。牢，特殊圈养的牛，专用于祭祀。萑，陈梦家先生认为是《说文》的穫字，义为刈穀。张秉权先生认为此字在卜辞中有用为地名者，用为人名者，用为穫之初文者。两位先生的观点在卜辞中都有相应的辞例，但在本辞中都不适合。朱风瀚先生说“萑在与酹连言时可读作灌祭之灌。”朱先生是以“酹雚”连言的辞例来比照，而得出这个结论的。“醪藿”与“酹雚”所在的辞例不同，恐不能直接比照而读。若以“酹雚”连读，需要解释清楚后面的“至御小辛三牢又雞二”的辞意。观卜辞中“至”与祖先名连言的情况，多为祭祀自某位祖先至某位祖先的辞例，而在此例中如此断句，辞意不通。在本辞中当如孙诒让释为萑，《说文·芰部》云：“萑，鸱属，从隹从芰有毛角。所鸣‘其民有祸’。凡萑之属皆从萑，读若和。”段注“当读若桓”。雈这种鸟叫声如“其民有祸”。或是在古人观念中这种鸟叫会给人带来灾祸。那么在举行酹祭时有萑鸟至，在殷人看来是不祥的征兆。所以上引卜辞是占问举行酹祭时有萑至，于是向小辛献以三头牛和二贼为牺牲祭祀禦除灾祸。向父庚献以三头牛和二雞为牺牲进行祭祀禦除灾祸。向父甲献以三白豕，向盘庚献以三头牛和二雞为牺牲进行祭祀禦除灾祸。《合集》21539载辛亥日卜问，其(萑)至，用三头牛又两名贼为牺牲祭祀父乙是否能除祸。
这两版卜辞记载商王武丁举行酹祀时有萑至，于是武丁对诸父进行御祭祓除不祥。酹祭不见于后世典籍，而只见肜祭，《高宗肜日》中的肜祭可能就是商代的酹祭。卜辞中的占卜主体是主持酹祭的主体即武丁。武丁主持酹祭时有萑至，萑被视为灾祸的象征，因此而占问禦祭诸父以祓除灾祸不祥。这可能就是《高宗肜日》中祖己所说常规祭祀不要盛于父庙说的起因。从上举卜辞来看，《高宗肜日》中的肜祭与典祀并不是同一次祭祀，肜日只是以事记时的用语，典祀就是上举甲骨文中的御祭，是为了祓除不祥而举行的有别于肜祭的另一祭祀行为。《高宗肜日》中的祖已是武丁时期卜辞中的兄己，卜辞有载：
丁卯卜，用报今丁于兄己。(《合集》19775)
丁卯卜，用今艮于兄己。(《合集》19776)
依据卜辞分类断代研究的成果，这两条卜辞属于自组小字类，时代从武丁较早的时期开始，一直延伸到武丁晚期。“服今丁于兄己”乃“今丁服于兄己”的倒文，“用今服于兄己”乃“今用服于兄己”的倒文。卜辞贞问今日用艮牲祭祀兄己，表明这位兄己在武丁在位的晚期已经亡故，说明这位兄己活动的时间应在武丁早期中期。此兄己可能为武丁诸父之子，当年轻的商王武丁祭祀诸父禦除不祥时，年长的兄己对武丁进行了劝谏，劝谏的内容是否如今天所见《高宗肜日》中所载已无从知道。这位兄己于后世被称为祖己与商先王被称为祖道理是一样的。这位兄己与商王祖庚、祖甲的兄长兄己不是一人，把《高宗肜日》的祖己视为祖庚之兄兄己是不合适的。武丁族兄兄己在商王朝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身居要职，这符合商代官制用人为亲的特点，以往研究者认为祖己是贤臣或王的宗族都是有道理的意见。
关于雉鸟鸣叫时所处的位置，殷墟卜辞中有一条可能与“雉鸟升鼎而鸣”有关，《合集》18341“□□卜，争贞，令毫宁(贾)》鬯。”这里的图画表示一定的含义，田倩君先生即以此片甲骨联系到《尚书，高宗肜日》篇“越有雏雉”事。认为此片甲骨是《高宗肜日》的写真。在《尚书大传》、《尚书序》、《史记·殷本纪》中都说祭成汤而有雉升鼎耳。这个图画中下从一贝即鼎，那么图画表示的无疑是鸟升鼎之状。宁，一般读为贮，《尔雅·释宫》：“门屏之间谓之宁”，但在本辞中解释不通。李学勤先生提出新说，读为贾，毫地之贾。毫贾为毫地之贾，有《合集》7061“贞，乎取毫贾”辞例为证。武丁时期卜辞中有多贾以鬯酒祭祀商王祖先的例子，如历组卜辞《合集》32113贞问行祭这一祭祀时，多贾用香酒祭祀上甲。《屯南》2567贞问举行蒸祭的时候，让多贾用香酒祭祀大乙。《合集》18341卜辞乃贞问由毫地之贾献香酒祭祀雉鸟升鼎之事，可能也是希望祖先保佑，不要使雉鸟升鼎带来灾祸。其实雉鸟于武丁祭祀时来到，应有一个过程，其鸣叫着来到祭器前，随后飞到鼎耳鸣叫，也是近于合理的推断。战国竹简《竞建内之》和此片卜辞描述的都只是鸣雉到来的一个场景。
通过上文尝试性的复原卜辞所载史事，对学界关于《高宗肜日》争论的问题有一些粗浅的意见，高宗即商王武丁是主祭者，肜日是肜祭之日的意思，没有说到肜祭的对象；上举卜辞中酹祭也没有交待祭祀对象。雉鸣时所处的位置当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祭祀时雉在祭器前鸣叫并且跳到祭祀的鼎耳。这种情况在商人看来为不祥征兆；于是武丁向族兄名己者咨询如何应对这个灾异现象。这位兄己生活于武丁早中期，在武丁晚期已经亡故。“典祀勿丰于呢”是武丁之族兄针对武丁频繁祭祀诸父御除雉鸣不祥的行为而发出的告诫。肜日与典祀不是一回事，典祀可能是卜辞中的祓除灾祸的禦祭。
三、上博简《竞建内之》与《尚书·高宗肜日》的关系
上博简《竟建内之》中载鲍叔牙和隰朋称引的商代史事与《尚书·高宗肜日》篇有些相似处，简文记载，齐桓公向鲍叔牙和隰朋询问日食的征兆，二人答以星变，并言这是齐桓公无道，不行善政的结果，于是引用商代史事来劝谏齐桓公，相关简文内容以宽式引述如下：
昔高宗祭，有雉锥于夷(彝)前，譔祖己而问焉，曰：“是何也?”祖己答曰：“昔先君客(格]王，天不见禹(雩)，地不生龙，则新(祈)诸鬼神，曰：‘天地明弃我矣!’从臣不讦，远者不方(谤)，则修诸郯(乡)里。今此祭之得福者也，青(请)火之以寝谬，既祭之后焉修先王之法。”高宗命父(傅)鸢(说)火之以祭，既祭焉，命行先王之法：废古(故)，行古(故)迮(作)，废迮(作)者死，弗行者死。不出三年，耀(逖)人之怀(服)者七百邦。
简文中有几处关键字句，对于理解文意至为重要。“夷”，陈剑先生读为“彝”，可取。“彝”当指宗庙祭祀彝器，金文称祭器为“彝”习见。譔，《说文》：“专教也。”《广雅·释诂四》：“譔，教也。”教既有教育他人的意思，也有向他人请教的意思。此处是高宗向祖己请教祭祀过程中野鸟在祭器前呜叫之事的征兆。祖己提到的“先君客(格)王，天不见(现)禹(雨禹)，地不生龙，则新(祈)诸鬼神，曰：‘天地明弃我矣!’”“天不见(现)禹，地不生龙”，李学勤先生认为与《尚书·尧典》所载舜时期任命的自禹至龙的九位大臣有关，天地不生出“九官”这样的朝政辅佐，武丁的事业难于成功，也便是天地抛弃他了。但这句话是说先君事迹，并不是在说武丁。所以解释此句应另辟途径，此处讲的是商汤时期天下大旱之事，禹读为寓，《说文》：“寓，雨皃，北方语也。从雨禹声，读若禹。”天不现禹即天不显现下雨皃。“地不生龙”与作土龙祈雨的习俗有关，《淮南子·地形》载“土龙致雨”，即作土龙可以致雨，裘锡圭先生认为商代已经有作土龙求雨的事情，《合集》“其作龙于凡田，有雨。”即言作龙的目的是为凡田祈雨。天地都不显现降雨的征兆，大旱己甚。天不现雨，作土龙于地也不应，依然大旱，所以商汤祈祷于鬼神，询问是否天地抛弃了他。 讦，《说文》：“面相斥罪，相告讦也。”方读为谤，《论语·宪问》“子贡方人”，阮元校勘记云：“方与旁通，谤字从旁，古或与方通借，故郑本(引者按郑玄注《论语》本)作谤。”“谤，谓言其过失，使在上闻之而自改，亦是谏之之类也。昭四年《传》‘郑人谤子产’，《国语》‘厉王虐，国人谤王’，皆是言其实事谓之为谤。”“从臣”与“远者”是相对应的，从臣指商代的内服僚属，远者指商代的外服邦国。商先王时期的内服僚属不当面斥责商王过失，外服邦国也不言其过失。于是先君格王修政于乡里。祖己说高宗武丁举行的祭祀，能够得福。并建议用祭祀时煮肉的汤汁烹煮雉鸟进行祭祀，祭祀之后行先王之法。于是高宗命令傅说烹煮雉鸟并用于祭祀，祭祀之后命令行先王之法。不出三年，远方来进贡朝服的有七百多邦国。
简文所引史事与《高宗肜日》皆由高宗祭祀时发生雉鸟鸣叫异象，引出祖己的话。比较二者主要有以下几点不同：第一，《高宗肜曰》中祭名为肜，简文只说“高宗祭”。第二，《高宗肜日》中仅提到祭祀时有雉鸣，未言鸣叫地点；而简文记雉鸟在祭器前鸣叫。第三，《高宗肜日》中直接记述了祖己的言论，祖己说先贤王遇到此类情况则修政事，告诫王的内容以修政做民来顺德尊奉天命为中心。简文则是高宗向祖己请教而引出祖己的话，祖己首举先王商汤见天大旱向鬼神祈祷，然后根据内服臣僚与外服邦国不尽心辅佐的现状，在乡里修明政治。“但没有《高宗肜日》中关于‘天命’与‘德’的论述。第四，《高宗肜日》中祖己发出常祀不要偏重于父庙的告诫。而简文所记祖己说因此祭祀可以得福，建议将雉用汤汁烹煮用于祭祀，然后再行先王之法，而没有提及祭祀父庙之事。第五，简文记述了武丁按照祖己的建议实施的措施及结果，而《高宗肜日》则无相关内容。”
简文的时代要晚于《高宗肜曰》的写定时代，简文可能将《高宗肜日》篇的主要内容进行了改编，《高宗肜日》中“天命”与“德”的主旨被淡出，代之以强调加强统治措施的内容。简文的这种转变可能是借用了春秋后期流行的加强乡里治政的政治理念的表现。简文引述商代史事的方法，在春秋战国时期比较常见，属于“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的现象。但简文的重要性在于为我们提供了春秋时期对于《高宗肜日》的一种解读，简文所引史事可以视为《高宗肜日》史料的流变。
四、《高宗肜日》反映的商人灾异观
《高宗肜曰》所记的祭祀时雉鸟鸣叫被视为灾异，在商王武丁卜辞中也有相关记载。武丁时期关十呜雉的贞问，《合集》17366反：“之日夕有鸣雉。”《合集》522反：“[癸丑卜]永[贞]，旬亡[祸]。乙卯有祲，俿庚申亦(夜)有祲，有鸣雉，圉羌扦。”祲，研契诸家有异解，今从晁福林先生意见释为祲，即指日月之晕。夕时即晚间，晚间之晕当指月晕。晕未必一定不吉，但此处的祲在殷人看来是不祥的征兆。俿字一般在验辞中出现与表示灾祸的验辞相联系。疗在这里是族名或地名，圉是一种身份的人，羌扦是扦羌的倒语。疴族或疔地的圉抵御羌人的侵犯。羌人来犯明为灾祸，同列为验辞的雉鸣与月晕必也是灾祸的象征。这几处材料都说明在商人的观念中雉鸣是灾异的象征。难道雉鸣就是灾异的象征吗?李学勤先生指出的“盖雉当鸣而鸣不为灾，不当鸣时而鸣恐有灾祸。《高宗肜日》中祭祀时雉鸟鸣叫是不当鸣而鸣，上举两条卜辞在晚上有雉鸟鸣叫，被商人视为灾祸。”
那么雉鸟何时鸣叫不为灾祸的象征呢?古代文献记载雉呜与物候相联系，雉鸣被古人视为物候的象征。《大戴礼记·夏小正》正月下有云：“正月雷震雉锥。雊也者，鸣鼓其翼也。正月必雷，雷不必闻，唯雉必闻之。何以谓之?雷震则雉雊，相识以雷。”。在古人心目中每年到了一定的时令都应该有雉鸣。按照古人的生活习惯雉鸟应时令而鸣则不为灾祸。又雉鸟应时而鸣也不应视为灾祸，雉鸟早晨鸣叫符合其物种的习性，而如上举卜辞中雉晚上鸣叫，在商人看来就是灾祸。
《合集》21538记载在商王武丁举行酹祭时，有萑至，于是贞问御祭武丁诸父以祓除不祥。在商人看来祭祀时有萑至，是不祥的征兆。一是萑本身就是不祥的征兆，其叫声象“其民有祸”。二是在祭祀的时候，不祥的鸟来了，就是灾祸的象征。这是祭祀时有鸟怪叫被商人视为灾祸的例子，这种观念…直影响到春秋时期的宋国，《左传·襄公三十年》记载“鸟鸣于毫社，如日‘譆譆’。甲午，宋大灾。”鸟在宋国的社呜叫，声如“譆譆”，果然甲午日宋国发生大火灾，结果宋伯姬被烧死。
商人既然认为雉鸟非时、非时令而鸣和鸟怪叫是灾祸的征兆，当这种事情发生时，他们又是如何面对，或采取何种方式化解灾祸呢?由《合集》21538片知道，商王武丁向其诸父献三头牛和二名雞人牲祈求祓除这种灾祸。也就是商代的统治者首先把希望寄托于祖先神，希望得到祖先神的保护。实际上武丁之所以频繁祭祀其诸父，是有现实的政治考虑的。武丁诸父都是以兄弟相继即位，到小乙时把帝位传给了儿子武丁。那么武丁即位后，其诸父的儿子势力尚大，武丁祭祀诸父的目的是团结其族兄，以达到巩固其统治的目的。在《上博简·竞建内之》中载祖己劝谏武丁杀死雉鸟祭祀，然后修先王商汤之政。《礼记·表记》有云：“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郑玄注：“先鬼后礼，谓内宗庙，外朝廷也。礼者，君臣朝会，凡以挚交接相施予。”殷人传统遇事先事鬼神，然后再行以政事，在处理所谓灾异问题上也不外如是。
综上所论，《高宗肜日》的内容确有商代占卜记录的第一手材料的根据。这些占卜记录可视为《高宗肜日》的史料来源，而《高宗肜日》中祭祀时雉鸣被视为灾异也来源于商代雉鸟非时而鸣即是灾异的观念。今本《高宗肜日》不是武丁祭祀的原有记载，武丁祭祀而遇雉鸣并升鼎的异象很可能也被史官记载下来，但没有流传下来。今本《高宗肜日》是根据武丁时期史官实录而撰作的，其后又经历周代的润色，以及经典在传习过程中的改变。从上博简《竞建内之》引述史事来看，可以得知《高宗肜日》在流传中主旨曾被改变的一些情况，但《高宗肜日》的史料价值是值得肯定的。
(责任编辑：谢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