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苏州的“沃尔玛”

来源 :南都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cl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张发黄的旧提货单


  大约在清朝前期,苏州有户人家,从祖传的物件中寻得一纸发黄的文书,原来是前朝(明代)万历年间苏州“孙春阳南货铺”填发的一张提货单。凭这张提货单,可以到孙春阳南货铺提取货物。
  孙春阳南货铺是创办于明代万历年间的一间日用百货商店,创始人就叫做孙春阳,原是宁波的读书人,却“应童子试不售”,连个秀才也没能考上,遂弃文从商,来到苏州的吴趋坊北口,开了一间售卖日用百货的铺子,唤做“孙春阳南货铺”。
  孙春阳很有经商的天赋,将南货铺打理得有声有色。铺中货物分为六房陈列:“曰南货房,曰北货房,曰海货房,曰腌腊房,曰蜜饯房,曰蜡烛房”,如同现在的超市,分区陈列百货。从史料的记载判断,孙春阳南货铺似乎已采用开架陈货的经营方式,顾客在各房看货,看中哪款商品后,记来下,到柜台统一交款,由收款员发给一张小票(提货单),凭票便可以到各房提货了。现在宜家超市的经营方式,就有点像孙春阳南货铺。我们以为最早的自选超市产生于1930年美国纽约,其实十七世纪初的明代商人已采用类似的经营方式了。
  问题是,当苏州那户人家找出孙春阳南货铺的提货单时,已是大清的天下,王旗变换之后,这家创立于明朝的南货铺还在吗?
  还在。不但在,而且经营规模越做越大,名号越叫越响,到清代中叶,孙春阳南货铺已成为苏州最出名的百货商店品牌,差不多就是清代苏州的“沃尔玛”,“著闻海内”,所售货物,列入贡品名录。
  现在的问题是,孙春阳南货铺既然还在,那张填发于前朝的提货单还有效力吗?还可以到南货铺提货吗?打个比方,现在的中国银行由原来的大清银行于1912年重组而成,迄今已有百年历史,如果今天有谁从家中找到一张民国时期中国银行的存折,那能够到银行取款吗?这是一个问题。
  苏州那户人家,大约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就拿着那张泛黄的旧提货单,到孙春阳南货铺取货。铺中掌柜核对真伪后,二话不说,吩咐伙记:照票送货!“肆中人立付之,不稍迟疑”。

240年的商业奇迹


  在太平天国战乱爆发之前,苏州的孙春阳南货铺作为一个家族企业,一直保持正常的运作,口碑极佳。晚清人梁章钜说,孙春阳南货铺“自明至今,已二百四十余年,子孙尚食其利,无他姓顶代者”。即使以今天的目光来看,可能也是一种商业奇迹。
  我讲述孙春阳南货铺的故事,无非想探讨一个问题:中国的传统家族企业,是如何做到百年不倒的?曾有一位研究家族企业的美国学者,通过对欧洲、美国和南美各类企业进行十多年的分类研究,得出一个结论:“家族企业的绩效好于非家族企业,而且寿命更长。”但这个结论似乎不适合中国的家族企业,2011年全国工商联公布的《中国家族企业发展报告》称,中国家族企业经营年限平均只有8.8年。
  然而,如果说以中国人组织企业的商业经验和民族习惯,搞不成百年老店,则显然不合历史,因为明清时期,中国诞生过无数绵延数百年的老字号,孙春阳南货铺是其中一个,至少经营了二百四十年。
  孙春阳南货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我总结了一下,觉得有三个因素是不能不提的—
  第一,孙春阳南货铺极注重商品质量,“其店规之严,选制之精,合郡无有也”。像上海福喜公司那样使用过期变质食材的自砸招牌的行径,孙春阳南货铺是绝对不会干的。正因为“选制之精”,孙春阳南货铺所售商品,品质极佳,清代好几位嘴巴最刁的美食家,都对孙春阳产品赞不绝口,如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玉兰片,以冬笋烘片,微加蜜焉。苏州孙春阳家有盐、甜二种,以盐者为佳”;金安清的《水窗春呓》记载:“火腿以金华为最,而苏州孙春阳茶腿尤胜之”;梁章钜的《浪迹续谈》说,“京中人讲求饮馔,无不推苏州孙春阳店之小菜为精品”。
  第二,孙春阳南货铺极重视商店的信用,就如前面的故事所说,一张明代时填发的提货单,到了清代仍有效力。网上有一则故事说,美国有个老太太,从家中找出一张瑞士银行百年前的存折,到瑞士银行还能够连本带利领到存款。转述这个故事的人很多,无非想以此说明瑞士银行的信用。其实这样的信用,我们在中国传统企业身上也常常可以看到。

传统家族企业的代际传承


  第三,更重要的是,孙春阳南货铺已经建立起一套接近现代公司治理的制度,有一个专业的经理人团队(包括掌柜、财会、采购、伙记等)管理南货铺。民国笔记《杶庐所闻录》评价称:“孙春阳为吾国店肆之历史最悠久者。观其制度,盖深得科学管理法者。”
  许多人都认为,中国传统家族企业的代际传承有着两个制度性的瓶颈:一、家族企业的封闭性无法保证每一代都能产生合格的企业领袖;二、“诸子均分”的遗产继承制度无法保证财富的积累与品牌的传承。但实际上,中国传统企业家开创的企业制度,已足以克服这两个瓶颈。
  首先是二权分离的执业制度。二权,即所有权、经营权。今人多以为二权分离是西方市场经济的产物,其实明清时期的晋商早已在实行二权分离的企业制度了。山西票号的财东(老板),一般都不会亲自打理票号,他们在物色好合适的大掌柜(职业经理人)之后,便“以礼相聘,委以全权”,“平素营业方针,一切措施,毫不过问”。财东的权力只在决算期使用:“每到例定账期,由经理谒请,约日聚会,办理决算,凡扩充业务,赏罚同仁,全由财东执行裁定。经理为建议首席,听其咨询。”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孙春阳南货铺“掌其纲”的“管总者”,也是孙家礼聘的职业经理人。史料称孙氏“子孙尚食其利,无他姓顶代者”,便是说二百四十年来,孙春阳南货铺的所有权与红利都由孙家享有。至于具体的经营者,就未必是孙家人了。
  其次便是“分家不分店”的遗产继承制度。所谓“分家不分店”,指财产的所有权按“诸子均分”的原则析产分家,但企业的品牌与经营权由其中一子继承,他子不得染指。清代徽商胡天注、胡余德父子创立了著名徽墨品牌—“胡开文”墨店,胡天注有八房子孙,未来如何分割财产,关乎“胡开文”墨店能否长久传承。在这个问题上,胡氏父子表现出过人的商业智慧,他们立下《阄书》,将休城的墨店品牌与经营权交给二房,将屯溪的墨店交给七房,同时规定“两店资本,除坐酬劳外,按八股均分”,即墨店的所有权与收益由八房子孙均分,只是二房与七房之外的子孙不得插手墨店经营。这也是“胡开文”墨店能维持二百年的秘密之一。
  孙春阳南货铺问世二百多年来,子孙的繁衍何止百数?但“孙春阳”的字号并未四分五裂,南货铺的产业也未见被分家析产摊薄,想来也应该是采取了“分家不分店”的遗产继承制。
  梦里依稀“商人”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孙春阳南货铺最后毁于太平天国战火。这个令人扼腕的结局仿佛是一个隐喻:中国人自有组织企业的高超智慧,只不过有的时候,这一商业智慧被超经济的力量摧毁了。
其他文献
当普京签署克里米亚及塞瓦斯托波尔入俄条约后,诸多专家、学者和奥巴马政府官员脑中都闪过同样的念头:21世纪不该是这样的。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吐露了他们的心声:“这根本是19世纪的行为。”  出乎西方政治精英意料的是,19世纪的行为准则其实并未过时。领土和血缘依然是人类联系的核心要素。别管科技是否已经把地球变成一个村庄,也别管什么“世界是平的”,在21世纪,地理依然在国际政治中扮演着重要地位:欧盟和俄
这几年的两会有个现象令人厌倦,甚至形成对两会的某种轻度对抗:记者们热衷于捕捉代表委员的“雷人雷语”,当这些“雷语”搭上网络的传播武器,即产生了惊人的扩散效果。在成就感与恶作剧的召唤下,记者开始了狩猎游戏,代表委员为了躲“雷”,装聋、尿遁等各种演技都用了出来。  但“雷委员”们的好玩在于,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很雷,反而坚信说了大实话。说什么很重要,怎么说更重要,一位叫李海滨的委员说的方式就不好,他认为《
2012年2月19日,习近平在都柏林参观爱尔兰盖尔式运动协会总部时一展球技。  6月15日晚,中国男足在安徽合肥以1:5的比分惨败给泰国队,创下国足有史以来与泰国比赛的最大输球比分。  就在10天之前,当时正在墨西哥进行国事访问的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习近平还在发表演讲时说,“我是一个足球迷,中国足球队一直很努力”。但现时中国足球如此拙劣的表现,恐怕很难让包括习近平在内的中国球迷满意。  自改革
富裕阶层往往都有和吾先生一样的不安。  在电影《解救吾先生》里,刘德华扮演的吾先生被意外绑架,绑匪王立华对绑架对象没有太多讲究,也就是“有钱、看不惯”而已。  电影映照的现实比剧情更加惊心动魄,“2004年2月3日凌晨2点多,著名演员吴若甫与几位朋友刚刚谈完事从朝阳区某酒吧出来,眼前突然出现了几个陌生男子。他们自称是警察,给吴若甫戴上手铐,只一眨眼的工夫,吴若甫就被那几个男子拉上了汽车扬长而去,等
很多人对于二胡的印象,来源于旧时街头卖艺的“阿炳”们。二胡特有的悲凉嗓音对鼓膜的蹂躏,再配上“阿炳”们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能让身处春天的你如沐风雪。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整理旧物件时,我翻开高中时听过的老磁带,居然在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旁边看到一卷《二泉映月》。听过之后觉得虐心,就再也抑制不住了。一路高铁直奔苏州吴门桥,去寻找那专门制造这揪心二胡的琴师。  二胡的“罪魁祸首”刘天华已经不可寻,但是
南国春来早。1984年元旦过后不久,邓小平在王震、杨尚昆等陪同下,于1月24日上午到达广州火车站。  老人坚持要先去深圳,于是一行人随即返回车厢,一齐从广州火车站出发前往深圳。这被称作邓小平为改革站台的第一次“南巡”。此后,强人政治的效应,与民间已经醒来的改变热望,一起推着改革艰难向前。  邓小平首次南巡讲话后的半年,19岁的朱海滨从柳州铁路运输学校毕业,提着一箱子的书和几盒邓丽君的卡带,来到了毕
翻开菜单,我当场傻眼,密密麻麻,大半是没看过的意大利文。pasta是认得的,英文字典里也查得到,原意是生面团,如今泛指各种意大利面食。别的像spaghetti、penne和linguine也不算陌生,它们是形状不同,制作原料或有差异的意大利面。可其他一长串的菜名就考倒我了,光是最常见的直圆面条spagahetti,就有好几种,想来是加了不同的酱汁和口味。  上面说的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是我头一回
许多年以前,我咬着嘎嘣脆的薯片,缩成一团看经典爱情电影《诺丁山》。电影里休·格兰特被朱丽亚·罗伯兹甩了,导演想证明全世界只有朱丽亚·罗伯兹才是他的真爱,所以几乎是带着嘲讽的态度,给他接下来安排了几个相亲对象。其中一个姑娘梳着可笑的辫子,在男主角问她“要不要来点红酒鸡胸肉”的时候,一脸正经地说:“不,谢谢,我是果食主义者。”  果食主义者?我停下了嚼动。果食者认为植物也是有灵魂的,只吃从植物上摘下而
我们或许都有过这种经历:你站在花洒下,温暖细密的水珠喷洒全身。在一阵氤氲朦胧中,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你突然灵光闪现,工作上遇到的难题有了个好对策,或者,你突然想起了手机充电线究竟忘在哪里……  这种天降灵感也可能发生在别的时刻,比如长途开车、饭后散步,或是心不在焉地嗑瓜子时。这些时刻有一个共同特征:你正做着一种重复呆板的工作,这种工作并不需要进行太多思考,而且,你手边没有可以做记录的工具。最奇怪的
明代宣德年间,有一个叫韦广的人,官居御史,为官很清廉,有非常好的声誉。退休后回到老家,过着很俭朴的生活。当年的老部下出公差路过韦广的老家,要去拜访老领导。韦广听说来客人了,愁啊!没有什么好东西待客,怎么办?最后决定自驾小舟到江上去捕鱼。鱼还没捕到,客人们就到了——客人虽是部下,毕竟是现官,朝廷有制度,出入不能失了礼仪和体面,所以一路人马仪仗,动静不小。韦广远远地看见人马喧嚣,就知道是客人们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