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乡绅栗宪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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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被神化成“当代艺术教父”,或者被丑化成宋庄黑社会老大的,都不是老栗
  
  京郊宋庄小堡村的通透庭院里,栗宪庭的第二任妻子廖雯抽一口雪茄,把宽大的阔腿裤索性拉到膝盖以上。
  立秋后的北京依然溽热,她刚刚陪同一批新加坡来的艺术同行在宋庄转了一圈,聊天、看展览、吃饭。
   “热死了!又遛了一大圈儿。老头儿,快给我口水喝。”
  “老头儿”其实还不到60岁,但几年前便已须发尽白。“他从来不去学校接孩子,怕人家当他是孩子的爷爷。”
  
  “个个都当他能点石成金,其实他哪有那么大本事。”小他12岁的廖雯常为他做挡箭牌,“人太多了,挡也挡不住,老头儿自己又是个犹豫软弱的人,他总抹不开面儿。”
  “软弱是我性格里很大的一个弱点,不会拒绝,只能忍受艺术家的骚扰。”老栗站起来给妻子和客人斟茶,饮水机上贴着女儿的字条,“爸爸妈妈多he水”。
  写字条的时候扣子还小,“喝”字不会写。一晃,已经快七岁了,在城里上学,周末才回宋庄。
  夫妻两个都对老栗现在的生活状态不满意,廖雯说支持老头儿隔几个月就出去走走,“找个清净的地方看看书、想想问题。可你也不可能金盆洗手,彻底脱离这个圈子,有些事儿必须去做。”
   “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做的!”栗宪庭捏着烟卷,“过两年等这片都建完了,我就消失。”
   “好啊,你去当和尚我都不反对!”
   “哎呀,我一家七口,我上哪儿当和尚啊!再说这个年头,哪儿有桃花源啊。”
  夫妻两个都笑了,说想来想去,“就非典那会儿最幸福了。”
  “没人敢出来瞎串门了,每天早上起来,沏壶茶,翻翻书,太阳晒进来,就那么待着,真舒服。”
  手机又震动起来,怕打扰,他几乎不接听电话,“有事就发短信联系。”短信发多了,练成了“拇指王”,发得比年轻人都快。收件箱里什么内容都有,“多数是有事求我的,也有很多人发短信骂我。”
   “挺有意思的,有人拿画给他看,求他写字儿推荐,老头儿推不掉给写了,那人也没红,转脸就骂他。”
   “其实我写过好多人呢,写了上百个,红了几个,大家就记得那些红了的艺术家,觉得我好厉害,看得准。还有很多垃圾文章,大家都忘记了。”
  是啊,有谁在意那些“垃圾”呢?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说,只与罗中立、张晓刚、方力钧、王广义这些红得发紫的名字有关。
   “玩世写实主义”、“政治波普”、“艳俗艺术”、“对伤害的迷恋”……
  他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总结和评介横跨30年,他所创造的语汇和策划的展览如同路标,把一个尚处于混沌忙乱的中国当代艺术家群体推向了西方,托举起一批天价画家。而他自己也因为推进前卫、独立、自由的艺术创作理念和作品,两度被开除公职。
  上世纪80年代初,他也就30出头,因为是权威刊物《美术》杂志的骨干编辑,就已经有了影响他人命运的力量。
   “1980年,罗中立创作油画《父亲》时还是川美的学生,我是《美术》杂志责任编辑,跟罗中立并没有交往。但《父亲》让我特别震动,画的尺寸用的是画伟人的规格,画里的农民父亲形象强调了真实的面貌,充满了人性关怀。虽然他当时还是个学生。我顶着压力在1981年第1期《美术》杂志封面上选用了。这幅作品得到中国青年美展很多评委的认同,被评为一等奖。”
  与罗中立同班的张晓刚,毕业草稿因为“画风太粗野”,学校连画布、颜料都不发给他,只得画在牛皮纸上,就因为栗宪庭一句“张晓刚的这批也不错”,得以顺利毕业,而栗那句“有近乎梵高的情绪”的艺术评价,温暖鼓舞了他许多年。
  多年之后,栗宪庭筹建自己的电影基金,找富起来的画家朋友们帮忙,方力钧第一个掏钱,张晓刚说,“老栗,我可以多给你点儿。”
  
  教父?太像黑社会了
  
  十多年前,当画家们还聚集在圆明园的时候,对社会主义国家前卫艺术抱有特别热情的美国作家安德鲁·所罗门来到中国,他结识了传说中的“老栗”,并赋予这个中国当代艺术精神领袖“教父”的别号。
   “我从开始就不喜欢这个称呼,太像黑社会了!”栗宪庭摇摇头,他说自己是个“心事很重、胆小怕事”的人,绝没有传说中“带头大哥”的刚猛,年轻的时候就是凭着一股热情和真诚做事而已。
   “我是个幸运儿,那么多评论家,写了那么多东西,没有被人关注。我写的几个人,恰好都红了,红成那样,呵呵。我也跟着沾光,出了名。”
  出国也是成名之后得到的好处之一,开始的时候很兴奋,“到处去,世界各地开研讨会,大家都正襟危坐,戴着同声传译的耳机,煞有介事地做文化交流。”
   有一天,他忽然觉得这事儿很荒诞,“耳机里的每一句话好像我都听懂了,但是人家演讲完,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明白。”
  他问人家,“我的演讲,你听得懂吗?”
  人家说,“嗯,好像听懂了几句,合在一块儿也不太清楚。”
  忽然就不想再开会,不想再出国了, 对当代艺术这口翻滚的大油锅也彻底烦了。
  “文化真的能交流吗?人家真的想明白我们吗?”
  他写了篇文章,《我们做不做国际艺术拼盘上的“春卷”》,“春卷不需要发言,也不需要被理解,只要摆好东方风情的姿态就好了。”
  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对家务活诸如做饭、整理房子越来越充满热情,对事业和艺术越来越失去兴趣,尤其一想起写文章就心烦,廖雯说‘女儿把老栗给废了’,这话没错。”
  他很长时间醉心于收拾庭院,在后院种玉米,看院里方砖上青苔渐生,无比快慰。
  “最高兴的是春节写对联,都是我自己编的,写得可好了!”
  廖雯笑开了花,“写文章对老栗是一种折磨,扣子说了,‘我爸一写稿子就变成奶娃子了!’惟独写对联,他文思泉涌。”
  在他疏离艺术圈的时候,恰逢中国当代艺术作品在国际市场价码飙升。
  1989年的一天下午,王广义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办公室的角落,手哆嗦着,从一个破书包里拿出几叠油渍麻花的钱来,面额十元,一千块钱一沓,共十沓。他把一张画毛泽东的画卖给了一个叫宋伟的快餐店老板,挣了一万块钱。
  王广义说话声音都抖了,“今天我请吃饭,老栗你来点,什么地方都行。”
  晚上,一行十多个人,去了一个湖南馆子,吃掉了两百多块钱。
  2004年,他在一个展览上看到张晓刚那幅《血缘大家庭》的标价,“吓了一大跳!心里咯噔一下,20万!”
  也就三四年的时间,这幅画已经被爆炒至2000万,“咯噔不过来了都。”张晓刚本人惊闻自己的作品拍出天价,曾发短信给他,“老栗,我感到虚幻,这个市场疯掉了。”
  他回给张晓刚的是,“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际云卷云舒。”
  “在市场的巨大驱动力下,艺术家要定得住神儿,让钱跟着艺术走,不要让艺术跟着钱走。”他笑起来,“很难,做到这个很难。艺术家一旦成名,就变成了一个品牌,复制自己,他们也很痛苦。他自己想突破,但市场又不认可。”
   “成功的艺术家已经不在我的视野里了,”他有意拉开了与当红艺术家的距离,极少参加他们的聚会,基本不出席他们的画展。
   一日,方力钧跟朋友们吃饭,席间半是感伤半是玩笑,“老栗不关心我们了。”
   “我的话说得已经比较重了,我对重复的东西没有兴趣,如果你能在成功之后,仍然保持想象力和创造性,我肯定会再去看的。”
  
   我现在就是一个乡绅
  
  淡出江湖,他鼓动廖雯出去挣钱,“我吃软饭。”
  如果不是小堡村党支部书记崔大柏的造访,他的隐居梦想或许真能慢慢实现。
   “老崔有一天来找我,说我有一块儿空地,你给我设计个文化公园吧!我跟他说,文化公园到处都是,要那个干嘛,我来给你做一个艺术家园区吧。”
   在村北的三棵大树下,他给崔大柏刷刷画出了艺术园区的规划,有美术馆,有个人画廊。村里一个废弃的鸡饲料厂,他设计成两层结构,“空间尽量大,留给艺术家工作,里面建一个小阁楼,生活空间尽量压缩。租金尽量便宜,比较拮据的画家也可以有自己的工作室。”
  崔大柏不知道,老栗画的是他梦想已久的“乌托邦”。
  “虽然方力钧、岳敏君这些非常有钱的画家都住在宋庄,但这里更多的是没有钱的,有很多穷得可能吃饭都是问题。他们需要一个便宜又安全的地方生活、画画。”
  他一直忘不了1995年圆明园画家村被驱散时,一个常与他联系的画家,惊惶地打给他一个电话,“栗老师,来了很多警察,说要赶我们走……”
   “美术现在成了一个热门专业,就连有些医学院都开了美术系,那么多孩子毕业后,没有工作,只能选择所谓的‘流浪’。”
   “我想帮帮他们,这是一潭水,引出去就活了,引不出去,就成了死水。”他想做出一个“宋庄模式”,让更多人“把艺术家的聚集当成一种资源。”
  “我来这里本来是想躲个清净,写点自己的东西,但终究还是一个信奉儒家思想的人,总是有做具体事情的愿望,不能够做到独善其身。”
  他笑言,自己这些年最恰当的身份,“是一个乡绅!”“在不伤害自由思想的前提下,以独立的姿态与地方政府合作。”
   “乡绅”得到地方基层政府的极大信任,“我做了好多建筑设计,你一进宋庄,看到的所有房子都是我盖的。”
  在美术馆和展览走上正轨之后,栗宪庭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他为宋庄设计的艺术规划如廉价的工作室、健全的作品推荐机制,还有很多没有实现。
  他几乎一手打造了宋庄小堡村的新貌,这个最初连柏油马路都没有的小村,如今空气里混杂着前卫、欲望、功名的复合味道,许多国际炒家循着这味道追了过来。
  他比原来更繁忙了,甚至在自己家里接待了很多外省的市长,“很多地方都想做成我们这个模式。”
   因为手握艺术园区的引入大权,谁能住进园区都得由他点头。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说更多了,有人把宋庄比作梁山,画家们当初在老栗的带领下“落草”,如今老栗已经被“招安”。还有人预言,充斥着封建行会气息的宋庄早晚会彻底毁掉栗宪庭。
  “骂就骂吧,”老栗想得很开,他谈了他对当代艺术的理解,但并不指望大家都能理解他,“从集体的思考和集体的体制里面,每个人以个人的方式挣脱出来,这个才是当代艺术。把这个当代艺术形容为结义,我特别不喜欢,既然不是结义,那么就不存在宋江,也不存在招安。”
  “再过两年,”他给自己限定了时间,“等园区全部弄完,我就离开这个现场,做最后一件事。”
  “我要用自己的语言,抛开解构啊、话语啊、符号啊,那套自己半懂不懂的体系,梳理自己和艺术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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