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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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下了山,还是那条山路,有如天梯,从山顶陡然掉下来悬挂在峭壁上,大部分路段贴壁而行,像绞紧的羊肠,就这么毫无道理地弯着。她想起来了,在这条路上,大弯共有十八个,小弯呢,那就更多了,具体有多少,她也记不清楚。但无所谓,她本来就不指望自己还能记住那么多的事情。她毕竟已经七十多岁了,脑子正在被一种叫遗忘的东西侵蚀,往事所剩无几,就像那几本被时光腐蚀着的经书,斑斑驳驳。经书是师父给她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她一直放在枕边,没事就拿出来,随手翻翻。她翻了大半辈子,从未看懂过。在师父眼中,那是些经文, 字字如金, 其间蕴藏着佛祖的启示,参悟透了,是可以去往极乐世界的。可到了她眼中,就变成了蝌蚪,一只只挤在一起,在书页中忙乱不堪地游弋,从不给予她任何启示。当年师父给她经书,让她有时间就看看。于是她就开始看了,一看就是很多年。至于有没有看懂,师父从未问过。事实上,她又怎么可能看得懂?书上印的是繁体字,有些还是梵文。她没上过几天学,那些纷繁芜杂的笔画,简直就是天书,无从辨认,更不用说去理解其中的意思了。师父走后,她才明白,其实她看的不是书。她看的是师父。师父生前爱看书,一坐下来,那些书就像是长在了手上似的。日积月累,师父的气息渗进了书里。师父走后,气息没走,捧起来,在淡淡的书香间,她常常会回想起师父那张莲花般庄重的脸。这样一来,她就认为自己把书看懂了。师父跟她说过,修行二字,贵在于心。她也是这么想的,心诚则灵。她相信,她想要去的那个地方,在死后她将会抵达。但现在她要去的是县城,那地方远在百里之外。她必须去那里一趟。
  这个县叫新化,地域辽阔,东北边是丘陵,人烟稠密,聚居了全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县城就建在那里,佛教协会也在那里。西南全是山,一层叠着一层,莽莽苍苍,望不到边,且如沙漠般人迹罕至。对比起来,这山里是一个世界,山外呢,又是一个世界,泾渭分明。她记得早些年,这地方还住有很多的人,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拨接着一拨,都迁到外面去了,就像一棵树的叶子,到了秋天,纷纷脱离母体,但树叶落了,来年会再生, 人走了, 却一去不返。他们被山外的世界蛊惑,不愿再回来了。就因为这地方全是山,深山老林,留不住人。但山又有什么不好呢?在她看来,山是能养人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现在,养人不只是吃那么简单了。山里花花草草,山外灯红酒绿,他们显然更喜欢山外的世界。如今留在这地方的,只有极少数的花瑶族人。这些花瑶人,就好像是不经意间被老天爷遗漏了似的,散居在崇山峻岭之中。他们在这个地方已经生活了几千年,但不是土著,汉人才是土著。可笑的是,土著弃故土而去,走光了,花瑶人反倒坚守着,岿然不动,他们像树一样,有根。对于一个不远万里迁徙而来的族群,他们更加明白,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当年由祖先们用手刨出来的,来之不易。这些事情是师父告诉她的。师父说过,花瑶人的祖先来自遥远的中原,他们是种植水稻的高手。很多年以前,他们就像行者,在战乱中迁徙,后来来到这里,定居下来,开垦梯田,种植高山耐寒水稻,繁衍后代,野草一般,生生不息。师父说他们是神农氏的后人,是大地上开荒拓土的神。可在她心里,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神呢?师父才是神。师父无所不通。师父还说过,新化古时属梅山地区,梅山有七十二峒,这地方是中峒。她修行所在的寺庙,自然也就叫中峒梅山古寺了。之所以叫古寺,是因为寺庙建于南宋。当年张虎抗元,兵败之后,避居于此,这位杀戮满身的英雄,在青山秀水之间幡然醒悟,为了对在沙场上造下的杀孽进行忏悔,他落发为僧,并修建了这座寺庙。如今千年过去,寺庙不断地被毁坏,重建,再毁坏,再重建,反反复复,不知经历了多少轮回,才成为今天的样子。她记得最近的一次修建,大概是在四十多年前。那时她刚上山不久,寺中香火旺盛,而寺庙又太小,以至于接纳不下四方来客,师父于是叫僧人们在大雄宝殿旁边添盖了一间观音殿,供人求子。寺庙扩建之后,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她记得那时寺前的香炉中,暗红色的火光终日闪烁,满寺香烟袅袅,钟声悠悠,众生前来,伏地而拜。那光景真让人怀念。后来,慢慢就冷清下来,再后来,僧人逐渐散去,就如同秋后的蒲公英。到今天,古寺已是摇摇欲坠,破败不堪,香炉冷却多年,香客几乎绝迹,偶尔前来的,只是些民间文化的搜集者,或者路过的旅人。他们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便顺道上山看看。他们也真的只是来看看,上来了,随意逛一圈,看几眼,转身就走了,跟不看没什么分别。正如师父所说,万事万物,盛极而衰。但不管怎么说,它终究还是古寺。
  古寺建在高山之巅,上山下山,只有这条唯一的山路。她不知道当年张虎是怎么把寺庙修上去,又怎么在悬崖峭壁间凿出这么一条路来的。简直不可思议。山路的尽头是桥,由石頭砌成,桥体呈夸张的拱形,像一张拉满的弓,横在溪上。溪不大,但流势陡急,怒气冲冲地从高山间奔跑下来,到了桥前,溪面突然扩张,像把扇子那样打开,溪水才平静下来。山的背后是什么?也许还是山,也许不是。她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世界很大,也很小,大到漫无边际,但要是往小里说呢,那就只有山里和山外两个地方。多么简单而有效的解释。想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腿脚上的力气被山路吸光了,她得歇歇。她揉打着发软的双腿,再揉揉腰,腰又麻又硬,就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她想蹲下来,但腿脚不太听使唤,无法配合她的意志随意弯曲。她索性席地而坐,让粗重的气息渐渐喘平。她觉察到屁股下有股凉意。下山前下过一场雨,一会估计还要下。桥面积了些水,侵入僧衣,冰凉着她的肌肤。桥下的溪水变了颜色,比平时欢快,昏黄的水花卷起来,击打岸边的岩壁,如万众喧哗。她坐在桥上,回望这条下山的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么陡、那么险的路,下山时她怎么就不害怕?由此看来,人在路上,是不会有所畏惧的,离开了路,心里才会害怕起来。山路的两边,当然是山。山有两座,如同被斧子劈开似的对峙着。两山之间,有条风雨廊桥相连,中峒梅山古寺这六个大字,就刻在廊桥上面,俯瞰芸芸众生。在山上时,她并不觉得这两座山有多高,低头往下看,山底的一切似乎近在眼前。可是到了山下,视角转换,在她的仰视下,山突然间变得高大起来了,山尖直透云天。这地方不下雨也是满天雾气,两座山自廊桥以上的地方,被一条白色雾带隔开,山的一半在云里,一半在云外,这样看上去,这条山路是可以通天的。她站起来,拍拍僧衣上被积水浸湿的地方,把那丝凉意拍淡了些。她要走了。她得继续赶路。她过了桥。桥的一边连接着那条从山顶掉下来的路,另一边是条官道,古时用于官家走马。现在马早没了,官道自然废弃。昔时由马蹄踏出来的路面,被尘埃和杂草年复一年地覆盖着,变得荒芜。风摇动草丛,搅出满山的绿色波涛,连绵起伏,世事的衰荣,全在这芳草萋萋之间。她得从杂草中翻越几座山,才能走到镇上。镇上有通往县城的汽车,一天两趟。   走到镇上,并不比从寺里下山容易,依然是山高路陡,路上草深没腰,荆棘丛生。她拨开杂草前行,努力躲避着旁逸而出的荆棘,但还是有些刺不时穿透僧衣,用疼痛唤醒着她或远或近的记忆。她是个居士, 三十岁就上了山。她上山不是为了修行, 而是投奔亲人。那一年,丈夫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就像个谜。年初的时候,丈夫跟村里的一伙人出门,说是去锡矿山挖矿。锡矿山在哪里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满山的矿洞,就像一张张大口, 吃血汗, 也吃人, 不吐骨头。就比如说丈夫,活生生的人,走着出去,结果没过多久,就像变戏法似的,被装在了骨灰盒里由人捧着回来。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从此以后,她的确再也没有见到过丈夫。算命先生是这么解释的,说她长着一张克夫脸——下巴尖,嘴唇薄,额头短,眉毛杂,天生的寡妇相,丈夫就是被她克死的。这么一说,就坏了。她的确长得不算好看,但也没有算命先生说的那么狰狞如鬼魅。在梅山地区,算命先生地位很高,其次是巫师、水师,再就是赤脚郎中。他们与人们的生活贴得很近,他们的言论,往往左右着梅山人对善恶的判断。自此之后,就仿佛是有张看不见的筛子,将她从邻里之中筛了出来,男人对她敬若鬼神,女人也不敢与她靠近,怕沾染晦气。再嫁是不可能了,孀居也不行,门前是非倒是没有,谁敢来啊?但地里种什么就坏什么,刚栽下去的秧苗,过一晚上,就不见了,就好像是长了脚似的。她当然知道,不是秧苗会走路,而是算命先生的一句话,把她的活路给挡死了。丈夫之死,是条清晰的分水岭,将她的人生一分为二,过去的部分与自己断得干干净净,而未来则被“克夫”二字染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最终她无路可走,只能离开丈夫所在的村子,投奔亲人。她的亲人是弟弟。姐弟俩命不好,父母早逝,他们就像两株野草,被遗弃在人世间,自生自灭。好不容易长大了,熬成人了,她出嫁,弟弟出家,在梅山寺当了一名和尚。相比较而言,弟弟算是幸运的,她没嫁对人,弟弟却还算把和尚当得有模有样。除弟弟之外,她再没别的亲人。所以她草草收拾一下,就上了山。她不知道,弟弟出了家,就不再是以前的弟弟了。他是僧人,僧人有僧人的生活,僧人还有僧人的规矩。
  弟弟说:寺庙里不能留女客。
  这一点,她大概也是知道的。她说:我不是客,我是你姐。
  弟弟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哪来的姐?
  弟弟双掌合十,目光笃定,俨然得道高僧。那时候,寺中香火旺盛,香客如云,僧人像工蜂一样,穿梭于寺庙之间,有的干着杂活,有的诵着经文,每位僧人都有着自己的梦想——通过努力,成为一名住持。在梅山地区,和尚也是门职业,当好了,同样是可以光宗耀祖的。弟弟当然也有理想,他的理想写在脸上——神色漠然,表情坚硬得如同雕出来似的。从弟弟脸上,她看不到亲人的影子。很明显,在他眼里,已经没有她这个姐姐了。这让她不寒而栗。她心想,一根藤上结出来的瓜,心怎么这么硬呢?后来,是师父将她留下来了。
  师父说:佛门之内,何分男女?
  师父目光灼灼,就像两道干净的火苗,望着弟弟。弟弟被灼痛了,扭过头,弯腰敲着木鱼进了佛堂。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迷蒙的背影,这是弟弟最终定格在她脑海中的样子。
  寺庙旁边有间木屋,原本用于堆放寺内杂物,师父让人清理出来,给她暂时住着。木屋很老了,比师父还要老得多,刚住进去那会,她在里面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她怕声音大了,会把房子震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这间木屋却慢慢又变得坚实起来, 没多久便一扫老态,变得窗明几净,焕然一新了,就像枯木重生。那时她就明白了,房子也是有灵性的,需要人气来养。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除了打扫自己的房子,还会帮寺里干点杂活,扫扫寺庙,打理一下寺旁的菜地,给僧人做做饭。这些事做完了,她就学着诵经。师父给了她几本经书,让她看。她看不懂,看不懂也时常翻翻。
  日子就这么清汤寡水,一天天过下来了。不知不觉,一晃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里,她亲眼看着寺庙由旺转衰。慢慢慢慢地,香客少了,又慢慢慢慢地,香客绝迹,再慢慢慢慢地,那条上山的石板路上,长出了青苔。僧人四散,要么还俗,要么去了别的寺庙。弟弟也走了,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没问过,也不想问,缘来缘散,又何必要问呢?从上山那天起,亲人二字,便成了像经文一样让她难以理解的名词。
  师父是唯一留在寺里的僧人,直至圆寂,也没有离开过寺庙一步。师父还跟以前一样,每天清扫落叶,闲煮茗茶,看书,诵经。师父活得就像棵树,大部分时间,扎在那张蒲团上面,如佛像般泰然。树是不会死的,她曾经这么想过。但师父还是死了。师父的死不叫死,叫圆寂。圆寂之前,师父告诉她,寺无僧不立。师父让她无论如何要抽时间去县城一趟,找佛教协会要名僧人。说完师父就睡过去了。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僧人的神圣,就像来自金顶的光,笼罩在那张逐渐冷去的脸上。
  给寺里找名僧人,是师父唯一的遗言。她不是僧人,修行四十多年,还只是个居士。想到这里,她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身在佛门之中,名在佛门之外,也不知是红尘未了,还是机缘未到,师父为何至死也没让她出家,且不给她任何启示?她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师父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她上了车。从镇上出发,汽车就像疯掉了,一路颠簸, 她很不适应。汽车是样生疏的东西,一生之中,她坐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一个时辰的车程,肚子里翻江倒海,就像有很多只手在里面倒騰。她念了无数遍清心咒,也没能够把胃里涌动的那股烦恶压住。她忍不住把头伸出车窗外,扶住窗口,在迎面扑来的风和尘土里呕吐。这动作引来一车人憎恶的眼神。罪过罪过,她惭愧不已,在心里默诵经文,以示歉意。她就这样一路吐着,到了县城,就像死过一回。等车子进站,停稳了,才勉强活过来。
  车站在资江旁边。资江是条很大的河,湖南四水之一,滔滔水面上鼓荡着浩荡的长风,江面冷冷清清,没有船只。县城以水为界,一分为二,东岸是老城区,她曾经去过,脑子里还存有稀薄的印象,有些地方跟记忆中能吻合上。西岸是新开发的,很陌生,陌生得让她茫然不知所措。恍惚中,她看到密集的楼群、穿梭的车辆、马路两边攒动的人头,以及此起彼伏的喧哗声,这些杂乱的事物,浪涛般扑面而来,汹涌起伏。县城是个人海,让她无所适从。   她下了车,站了一会,让自己去适应突如其来的喧哗。她又念了几遍清心咒,把耳朵里鼓噪着的声音压了下去, 转眼间又物我两忘了。她低下头,抚平僧衣上的褶皱,把头发拢了拢,再抬头,面前出现一座桥,长虹一般,横跨在宽阔的江面上。她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长的桥。佛教协会就在江对岸的一座寺庙里。那是座很大的寺庙,很久以前,她去过一次。那年师父受邀讲经,她背着一包的经书,跟在后面。那时江上还没有桥,河对岸也没那么多的高楼,寺庙一眼便可看到,翘角飞檐,在低矮的民房间,覆盖着硫璃瓦的寺顶鹤立鸡群,有股庄严之气。过江得从渡口坐船,船公五十上下,站在船头,双手摇桨,硬朗的影子在水中晃晃悠悠。桨切开水面的声音很清脆,她记得真切。到了对岸,船公不肯收钱,说船渡僧人,是缘分,也是福气。那时的人对待僧人友善。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西岸高楼拥挤,那座全县最大的寺庙,被淹没在高楼之中,看不到了。路上行人也不再友善,目光一碰到她的僧衣,就迫不及待地滑开。她也听人说过,现在的僧人化缘,不要膳食,只要钱,因此也就招致世人的厌憎。师父说过,佛门中人在行脚途中,应当持不捉金钱戒,简衣素餐,托钵而行。再说了,作为僧人,一日一斋,过午不食,要钱何用?她想不明白。
  她过了桥。仍然是那条路,只是两边的楼多了,都争先恐后地往高里长,将路逼成了巷子, 阳光照不进来。她在阴暗中走过一条巷子,拐个弯,又走过一条巷子。寺庙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在四周高楼的挤压下,显得比当年矮了许多,也黯淡了许多,这与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些错位。寺门应该是重修过,改了成三门四柱牌坊式,顶端那几个金色的大字粉饰一新,却不复当年的庄严。寺中很热闹,通过音响播放出来的诵经声把她吓了一跳,从声音里分辨,就像是有上百名僧侣在同时诵经,可她往寺庙里看时,却是一个僧人也没有,只有一群熙熙攘攘的香客,在举着手机拍照。正对着寺门口的,是大雄宝殿,殿前竖着一块黑色的电子显示屏,红色的大字滚动着,播放着寺内近期将进行的一些放生之类的活动以及参与活动的价格,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些数字。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寺庙。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跨进寺门的脚又缩了回来,她仰起头,定睛再看看寺门顶上的那几个大字,确定没错,才又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她想起那年她跟着师父进入这座寺庙时的情形,那时她觉得跨入的是一方净土,神圣而不可侵犯。如今她独自一人,内心依然带着神圣,然而出现在她眼中的已是块陌生之地。寺庙变化太大,跟多年前相比,判若两地。她记得以前,僧人们在大雄宝殿旁边结庐而居,那是一排低矮简易的屋子,由三合土垒成,顶上覆盖茅草,土墙蓑草间,低沉清朗的诵经声如同天籁,她的目光穿过窗棂,看到僧人们清瘦的背影,远离世外,稳如磐石。就是在那时,她有了落发为僧的想法,尽管这个想法至今也没能实现。如今这里建起了一栋五层高的宿舍,钢筋水泥,瓷砖镶嵌,与寺外的楼房无异。在这栋牢笼般的宿舍里,没有了清朗的诵经声,也无法看到当年那些僧人的背影。记忆和现实的巨大反差,让她恍如隔世。
  宿舍前面是栋两层的楼房,一楼是些商铺,售买香烛、佛珠、佛像、手镯、手链、玉石等物品,当然,也有香烟和酒。一个女人站在一家商铺前,正在整理用红绳悬挂在一排竹竿上的小挂饰,看样子是这间商铺的主人。二楼是僧侣们办公的地方,装饰得很现代,佛教协会就在那里。她上了二楼,门敞开着,里面坐着七八个似僧非僧的人,其中有四个人坐在一张牌桌前,有条不紊地打着麻将,另外的人看电视,有几个人手里夹着烟,暗红的火光闪闪烁烁,屋子里烟雾缭绕。没人理她。她局促地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她问:是佛教协会吗?
  是的。有人应了句,是个中年男人。问她:你找谁?
  她说:我是从梅山寺来的。
  他问:梅山寺?在哪?
  她说:奉家镇。
  他说:噢,有点印象,有事?
  她说:师父圆寂了,寺里没僧人了。
  他问:你是来要僧人的?
  她点点头。他说:僧人也是人,深山老林,谁愿意去?现在的和尚都是本科生,会傻到进山去喝西北风?
  她愣了一下,说:寺里没僧人,就不叫寺。
  说完低下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师父说的。
  他问:你不就是吗?
  她说:我不是。
  他说:我说你是,你就是了。
  她说:我是居士。
  他说:什么居士不居士,我说你是僧人,你就是僧人。
  她说:我不是。
  他说: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说完他起身离开牌桌,走到靠墙的一张办公桌前,拉开一个抽屉,找了找,又拉开另一个抽屉,翻出一样东西,转身走到她跟前,递给她。拿着,他说。她接过一看,是把剃刀,沉甸甸的,有些坠手,刀身通体发亮,寒光闪闪,从外表看,这倒是件不错的剃度用具,比师父以前用过的都要好。
  他说:回去把头发剃掉,你就是僧人了。
  她就像被人捂住了嘴巴,再也说不出话。她想起了师父的那套剃度仪规,烦琐而严谨,从选处设座开始,到最终的策导礼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神圣庄严,如履薄冰。可是眼前这个佛教协会的人,却将剃度说得如此草率。这些情况,师父从未跟她说过。她太久没下过山了,不知道山里山外已经是两重天。山里还是以前的山里,山外却今非昔比。这些人情世故,她全然不懂。他明显是不耐烦了,挥挥手,就像驱赶一只苍蝇,对她说:走走走,别影响我们打牌。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仍然站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把牌盖上,从桌前站起,走过来把门一带,砰的一声,她耳朵里震了一下,那扇暗红色的门朝她眼前撞来。她以手遮面,退后一步。一陣风扑过耳边,屋子里的人和那桌牌从她眼前蓦然消失了。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两只皮鞋击打着地面,从门后离开,紧接着又响起了哗啦啦的搅牌声。
  结果有点出乎意料,就像是在做梦。事实上,自从下山之后,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万事万物,芸芸众生,似是而非,无一不让她感觉到陌生。佛教协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师父说过,成为僧人,需要有佛缘,需要经历严格的剃度仪式,就像种下一株果树,必须经历所有过程,方能开花结果。而现在,只要佛教协会的一句话,她就是僧人了,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师父没跟她说过。师父也不是万能的,她想。她看了看天,阳光正盛,刀子一样刺进眼里。她低下头,避开阳光,她看到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被脚踩着。已经到了正午时分,该回去了。她转身出了寺庙。她得赶路,从小镇上到县城的汽车,一天只有一趟,上午去,下午回,每天如此,这大概也算是种轮回。   又是一路颠簸,她回到了小镇。一下车她便从镇上往山里走,来不及休息,也不想休息,在梅山寺之外,已经找不到可以让她静下心来休息的地方。镇上的空气比县城里清新了许多,十里开外的梅山寺,以及夹裹着梅山寺的那两座山峰,看得清清楚楚。太阳已经偏西,将她的影子拉长了拖在身后。路还是早上的那条路,但她发现腿脚却不是早上的腿脚。从镇上开始,她走了歇,歇了走,零零碎碎地赶着路,两条腿就像正在吸着水的海绵,每走出一步,脚下的重量就添上一分。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套着犁铧的老牛,将这条路一步步耕了过来。
  总算是到了桥上,她松了口气,在桥面坐下来。桥下的溪水叮叮咚咚,在幽深的山谷间荡漾出婉转的回音。山洪过后,这条暴戾的小溪安静下来,溪水清澈得没有颜色,水中卵石纤毫毕见。她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水中,那张脸就像风干的橘皮,满头银发纷乱如丝。老了老了,她叹息着说,真的老了。
  她记不起有多久没有理过头发。她拿出那把剃刀,以水为镜,将冰冷的刀刃贴上前额,按紧,缓缓往后推动。一下、两下、三下,剃刀闪着寒光,吱吱作响。每推动一下,她便看到成缕的白发从眼前飘落,坠入水中,随水流漂走,就像她所度过的那些时光,一去不返。而溪水中的影子,逐渐蜕变成了一个僧人的模样,看上去是那么的端庄、神圣,纤尘不染。过程是如此的简单。她收好剃刀,起身,头皮上吹过一阵冰凉的风。这时她又想起了佛教协会那人所说的话,僧人也是人。她终于想明白了,师父当初为什么一直没有让她出家。佛度众生,又何来僧俗之分?帶发与落发的区别,仅在一念之间。她叹了口气,心结豁然解开。
  她过了桥。雨在上午已停,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湿腥气息,还有花朵的芬芳,来自一种漫山生长的野花。时间已近傍晚,霞光从西边水一样漫过来,那是太阳在一天里所发出的最后的光,微弱而圣洁。她拍拍僧衣,抖落陷在褶皱里的头发。她得上山了,她和寺庙之间,还隔着一条山路,她必须赶在天色黑透之前回去。山路出奇地陡,像柄蛇形弯刀,刀柄靠在桥边,刀尖盘旋着插往山顶,已然与天相接。但她心里清楚,到了山上,离天还是那么远。好在她不去天上,只去寺里。梅山寺近在眼前,抬头便可望到。想到这里,她心里掠过一丝喜悦。这条山路,她上上下下,不知走过多少回,路的样子就像根那样,牢牢扎在她脑子里,她相信闭着眼睛也能走上去。她弯腰蹲下,揉揉腿,又站起来,像往常那样,自信满满。然而,当她的步子迈出去时,却突然发现,这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条山路。那条山路她走了几十年,从来都是如履平地,而眼前的这条山路,她每走一步,脚下都有千斤之重,很快,她的脚就像被焊死了似的,钉在地上一寸也无法挪动。这时她才知道,这条通往梅山寺的路,她再也走不动了。
  作者简介:卫鸦,原名肖永良,现居深圳,在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短篇小说《天籁之音》获《小说选刊》年度文学奖,中篇小说《被时光遗失的影像》获第六届深圳青年文学奖。
  责任编辑 李约热
  见习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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