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挪威伟大的现实主义戏剧家易卜生写过一个题为《人民公敌》的剧，剧中的斯多克芒医生由于指出温泉水源被污染，挡了人们的财路，被当地居民以民主表决的方式宣布为人民公敌。他最后的一句话就是：“世上最强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
　　斯多克芒医生这样的吹哨人，是有着专业良心的人。他们的专业精神，首先体现为诚实。
　　诚实不等于真实，一个诚实的人也可能会有错误的看法。但是，他必须要有公开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的勇气和担当，其他人才有机会判断他的看法是否为实。医生对于医学上的事也可能有不正确甚至错误的看法，专业精神要求于他的不是绝对的正确，而是绝对的诚实。
　　专业精神并不能保证专业知识或观点就一定会被普遍接受，安乐死就是一个例子。赞同和反对的医生们对疾病与死亡的“专业判断”有截然不同的理解，不能说哪一种看法是专业的，哪一种是不专业的。由此可见，即便是看似客观而科学的医学也不只关乎医学知识，还关乎道德和伦理判断，而道德和伦理判断恰恰是最有争议的。
　　在一个好的社会里，要允许不同的人发表不同的专业见解，在特定的领域是如此（如医学），在不同领域之间，在整体社会里更是如此。这不是一个单纯的知识问题，而是美国哲学家沃尔泽在《正义的不同领域》一书里所说的社会正义问题。他指出，并不存在某种在整个社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义标准，不同的社会领域有不同的正义标准，正义代表的是“善”，每个领域的善都基于各自的专业精神。例如，商业界的善是有利润可图，新闻界的善是真实，法律界的善是公正，医学界的善是人的生命健康，教育界的善是树人。不同的领域不可把自己领域中的善强加于别的领域，必须尊重彼此的善。若能如此，也就有了整个社会的善。
　　专业精神首先要维护的是所在领域善的标准，这个标准又首先是由同行在业内维持的。中世纪的行会、行规就已经体现了这种专业精神。在医生行会里，医生不准卖假药，不准乘病人之危。医生们必须遵守从古希腊传下来的希波克拉底誓词，当发生失德或腐败行为的时候，必须站出来抵制和揭发，这也是医生职业伦理的一部分。
　　手艺人的行业圈里也有人人必须遵守的职业伦理，而且还有监督执行的管理机制。日本历史学家阿部谨也的《中世纪的星空下》一书里有许多这样的例子。
　　例如，1276年，德国南部的奥格斯堡都市法规定，经由两名市参事会代表、两名面包公会代表组成的委员会对面粉進行评定、试烤，再考虑谷物价格后，才能决定面包的价格。如有商店违反规定，擅自抬价或以次充好，店主将被处以十分严厉的刑罚。
　　处罚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名的“嗅粪”就是一种。店主人被押进铁笼子，吊在高柱上，在笼中饿上几天。当他实在忍受不了从笼子向下跳的时候，等着他的是屎尿或污水池。由于面包店、肉店的老板在城市同业组织中都是有头有脸的商人，他们大都很难忍受这种处罚。1280年，苏黎世一家面包店的老板瓦克博鲁因面包偷斤减两受到“嗅粪”的处罚，因为觉得太丢脸，放火烧了自己家的房子。
　　专业精神并不只属于医生、律师、记者、法官、教师、科学家等特殊的知识阶层，也为社会中的各行各业所需：制药的、开店铺的、做豆腐或咸蛋的、送外卖的……当专门的监督机制没有发挥其应有作用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尤其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