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火车

来源 :中国铁路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an2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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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是刚记事那会儿,一般都是天色泛亮的当儿,那扇像是比他们兄弟俩的爹娘脸孔还要苍老几倍的柴门,估计是嗓子眼里得了治不好的毛病,漏风的嘴巴半启半闭着,哪天不是吱吱呀呀的,还总是裂开一道缝?
  只是这样一个照面,这座叫作稻堆山的大山垛子,直通通地杵在眼前。
  出家门,往东走,一开步就到了没遮没拦的山口。迎面扑过来的,少不了的山风,一口裹着一口,抽烟时连火上都等不及的那种,扑哧扑哧地吐着似有似无的口哨,龇牙咧嘴不说,似乎还鬼嘁嘁地踮着脚,如同有个人在那里打着勾魂的招呼。那个人,是不是离家出走多年的大哥?父母时常埋怨甚至咒骂的时候,那个一嘴要说好几遍“死在外面”的李红忠,大哥——会不会还活在人世?
  李红忠本是李家老大,岁数上要比爹娘后生的他们这两个兄弟年长个七八岁。十五六岁那当儿,父母好不容易将其拉扯成人,却没见他为家分担,更没有看到有个什么举动报过父母恩情,成天见他山里山外地走,搞得像个人物似的,不是这个开会就是那个组织活动,来无影去无踪的浑身上紧了发条,让保长乡长的暗地里对他起了疑心。有那么一个黑夜,刚刚长成身子骨的李红忠,一溜烟没了踪影。那时,李大忠李小忠兄弟俩记忆初成,这个当大哥的成天锁着眉头,好几次还指着远处跑过的一列列火车,似乎胸怀天下想干出一番大事的模样。没办法,这个属牛的大哥,想干什么事一旦来了牛脾气,九头牛也拉不回头。虽说李红忠无影无踪了好些年,村里难免还有人提及此事。有的说,估计进了政府军谋上了好差事;也有的说,说不定跟着共产党打日本鬼子去了,八成把命也搭在战场上了。只要听到有人提及大哥,往山外眺望的大忠与小忠这对李家兄弟,总是白对方一眼后就直奔山口。兄弟俩一扭身,一不留神地被山风扑了个满怀。
  他俩哪会想到,这日子时而打着寒战时而发着高烧,让人紧追慢赶的,就是远处时不时地眨眼而过的那一列列火车,怕也是撵不上趟。
  让兄弟俩更没想到的是,几年后的一天,夏不夏秋不秋的当口,就是那列叫火车的铁疙瘩,城墙模样般的从天而降,黑咕隆咚还笔直挺挺的,一点也没打弯,而且还是一眼望不到头地横亘在两人眼前。不管是火车这边,还是城墙那边,那么一堆堆穿着两种不同款式军装的兵们飞蛾式地扑来闪去,一时间像是地底上架起了一口望不到边的大锅,时不时地升出一朵朵血色的火花,如同一只只身披黑色敞篷的大鸟,一嘴啄破了坚硬的地皮,直到升腾的尘土遮羞布似的盖住了半边天空,它们这才亮出了血红的嗓子。轰隆隆的巨响之间,有些跑着喊着的人影一个趔趄,跌进这口大锅里再也没有起身。以至于这以后过去了好多年,脑子里一想起当天的那一时刻,四周好一阵子轰隆隆的,脑壳里嗡嗡直响,几天里都听不真切。
  那天,应该还算是后半夜里,天色还没到蒙蒙亮的那个时间段。眼帘里,像是蒙头蒙脑的,罩下来一匹滑滑的绸缎,这边还没看清花纹布点,就让哪个一手抽走了。只剩下脑子里空荡荡的,绕了好一阵子,李大忠还是不敢肯定,匆匆之间对望过一眼的那个人,那个一闪再也不见影子的国民党军官模样的青年面孔,级别估计是连长上下,嘴上一度还骂骂咧咧的,口音倒像是稻堆山这一带的,只不过一时有了些变种腔调。他……难道是?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天啦,哪个过来答应一声。“你……是人是鬼?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弟弟小忠?”
  说是,却又不像是;说不是,还真是越想越像呢。
  唉,真不是一般的烧脑子啊。有时,李大忠想起来,要是能询问到另外一个人,这事就八九不离十啦。只是这个人再也寻觅不得,甚至比寻找李小忠还有困难,难的如同从稻堆山顶上架只梯子,登天摘月的那种。于是,李大忠的脑子里,那个解不开的疙瘩越绕越堵,青天白日的都有了些梦魇,像是让人睡梦里拍了一个惊。肉身坐起,有那么一阵子,脑子混沌着:弟弟,你这么一闪而过,当真是我的亲弟弟?为什么,你就不能回头望我一眼?回头,对呀,回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回个头就那么难,你干吗这么拧?你到底是不是?说不是,还真的像是,只是一个恍惚,做梦似的一惊,那个模糊的人影,就让他所在部队的战友推搡着,一路还骂骂咧咧的,尽是些嘈嘈杂杂的声音,却真的是一句也没听清,更谈不上是不是看得真切。
  要是真的看清楚了脸貌儿,要是真的抵上了面,两人能说上哪怕一句话……当时,两人会不会成了一对斗红了眼的公鸡,还吹胡子瞪眼的?
  那一瞬間,李大忠的脑子里嗡嗡乱叫,好似让谁凿了一眼隧道,稀里糊涂地闯进来一列火车。要么,就像是有了这种叫火车的怪家伙,奋力钻出山洞时的呐喊,顺嘴还吐出一溜白烟,拖得鼻涕乱飞似的。四周静了,一切都没了声响,大忠却犯起了糊涂:天啦,谁能告诉我,刚才看见的,真的就不是李小忠吗?
  也就是从那天起,这对同胞的兄弟,此生再也没能见上一面。
  “我先去,帮你站个队”
  兄弟俩刚一记事,稻堆山就成了一喊即应的爹娘,吃的喝的住的用的,只要一伸手,大山就敞开胸怀。只可惜这座中看不中用的稻堆山,说白了也只是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山坡上又没垒成梯田,哪能种得了水稻?先人取名时,只是指望着如同这里真的有了一堆稻谷而已。放眼望去,山上的石头堆得满地,一仰脸,家长里短聊得正欢,石头们都能一不留神嫁接上云彩。那云,是不是也成了天上的石头?一眼扫过漫坡,也没见杂树啥的,多石少土的秃山一堆,即使是坡上的草皮子总也长不高个儿,薄得如一件破洞连坑的单褂子,别说经不起缝补,摊成一片的牛儿羊儿,一嘴嘴地啃出了嗞嗞拉拉的响声,大半天也吃不圆肚皮。
  幸好,依山而居的这百来户人家,哪个不是苦力出身?石堆丛中扒拉出来一块薄地,种点山芋啥的杂粮,过冬时窖着;也有人家晒成山芋干,年关时抵作口粮,青黄不接了还能救急。春过了夏,夏走了秋,一片片绿在阳光底下的山芋秧子四海翻腾,算是给山谷添了点灵气,剩下的眼里活物,就是老远的天边边那端,大半天才过来过去的一列火车。许是看到山坡上的兄弟俩望得眼巴巴的,远道而来的火车这才急吼吼地打了声招呼,没承想被风儿呛了嗓子,喷出一嘴或浓或淡的烟棍子,还没怎么硬着身子骨地捅上几捅,就被风儿抖散了身子骨。   火车汽笛时不时地,那声不咸不淡的招呼,兄弟俩也没当个真,他们只是远远听着。听不几回,嘴里就模仿出八九分,如同含着一管信口而吹的短笛。只是这种无字旋律,村上玩伴似乎人人皆会,相比之下他们兄弟俩吆喝得入木三分,更何况还有早年的李红忠大哥的言传身教呢。究竟哪个模仿得更像,这事看来只能听兰子的。好在当哥哥的大忠也不见气,有时还憨憨地笑出声来,觉得与身旁不远的兰子纳鞋底的声音在风里碰撞上了,倒是有得一拼。
  夏秋季,兄弟俩有时放牛,有时也忙些砍柴、起石头垒墙啥的。兰子多半跟着放牛,手里捏着一只鞋底,有时纳了一半,有时则是刚上手的鞋面壳子。上坡下山的路羊肠一般的窄,稻堆山上的石片尖子如雨后春笋,像李家兄弟这样的愣头青,赶路时心都往天上飞,哪能不费鞋?所以有这么一说,稻堆山的女人,自打做姑娘起,一手扎实的女红就是男人眼里的另一种标致。即使是放牛娃子们满山遍坡的这么一摊开,愣头青的那些公鸡头子们斗着闹着,半晌里没个话儿的丫头片子们,哪个怀里不是揣着一只“脚”,抽空纳上几针,麻绳拽出的响声呼呼拉拉的?
  “我们兄弟的事,不劳驾你费心。”是大忠,有些不过意了,看到小忠还在与伙伴们争执,一甩头,朝着兰子说,“哦,剪鞋样子呢,也不用心?要是一只大了,一只小了,不就废了?”
  “剪大了,大忠,你穿;剪小了,小忠,他穿。”有没有这样的一句对白?是兰子说的?李大忠一时还真拿不准,好像梦里有过吧。这边还想着问一声呢,远处的火车鸣过来一阵笛声,大忠的那点心意,就让远方飘过来的声音,妥妥地笼罩住了。
  “谁说,我就该穿小的?”小忠怎么也听到了?能不急吗?挂在东山那头的朝阳,一脸的羞红还没褪尽,铺得浅浅的光线之下,小忠的影子拉得比大忠还要长,“你说,不信比一比,我比我哥矮一头,还是力气小一截?”
  “看看你俩,哥哥不大弟弟不小,真像跑到外面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的你家那个大哥,一说事就杠,不杠不行吗?不杠一回,那边的火车就开不走?”兰子起身,吆喝起了散在半坡上的牛群,一回头,丢下一句,“看看你们俩,七个老子八个娘?再杠下去,祠堂里的祖宗,都要干瞪眼啦。”
  “亏你……还是老大呢?有点做哥哥的样子吗?两个公鸡头子,一天到晚斗嘴,就没个消停?还不如省点力气与地里较个劲。”
  有次,不知什么事,兄弟俩杠上了,兰子点了这么一句,有些没轻没重。李大忠有了愧疚,想想自己毕竟是哥,哪怕只比弟弟大一岁,即使早一天早一个时辰从娘肚子里先落地的,说破天,那也是哥;更何况大哥李红忠这么多年没有影子,那自己不就成了真的大哥?不说长兄如父,说破天当大哥的就要让着弟弟,再怎么说,与弟弟争来争去的,哪怕就是以后争的不是仨瓜俩枣,那也不是现在的这么个争法。
  兄弟俩争的那件事,大忠怎能相忘,那可是躲不过去的一道影子。前些天,保长过来吹风,说乡公所派兵的单子派下来了,眼下全民动员焦土抗战,是个中国男人就要扛枪打日本鬼子。老李家两个儿子,怎么说也得出一个,当兵吃军粮。
  保长说得不无道理。日本鬼子,那就不是人!他们是一群狗,从海那边爬上了岸,这一路扑过来,见啥都要撕咬,咬上一口哪次不是血淋淋的?你不趕,这些野狗怎么会走?也听人说起过南京大屠杀。兄弟俩当时听了,热血尽往头上涌,身子骨坐不住,只是父母一时吓得脸上一片片的死白,哪里还敢放他们出山?说大不了窝死在山旮旯,那也强过上战场送了命收不了尸。但是保长放出话来,“李家怎么着也得去一个,以前的李红忠不管是死是活,你们说他出山打鬼子还可能把命搭上了,可他又不是政府派出去当兵的,怎么说也不能顶替现在的单子。别说现在政府还承诺给个‘三个30斤’啥的,以后就是一样不给,‘三丁抽一、五丁抽二’那也得当兵,谁要是胆敢不听招呼,老子就上报乡公所,当心公差们半夜里过来捆人。”
  那个所谓的“三个30斤”,就是30斤大米、30斤牛羊肉、30斤黄豆。虽说看着眼馋,但也没见哪家动心,毕竟这是卖命的钱。那次,也是望着远处刚刚没影的一列火车,大忠一横身子,“弟弟,你好歹念过几年书,要是当兵打仗,那不是可惜了?再说,咱家大哥这么多年……”
  小忠又杠上了,“大哥当年,又没个文化,还能混出个啥?要不,怎么说也要回家一趟,要么就是打封信回家,爹娘心里也有个着落。就说这打仗啥的,我去了,更有用场,起码能看懂地图。我识字,有文化,到队伍上,起的作用更大,更能吃得开。”
  这么一说,大忠自然辩不过小忠。倒是当爹的一咬牙拍了板,算是点了名,老大先去。临出门时,当爹的又悄悄嘱咐了一句:“是祸躲不过,放机灵点,保命为大,看准机会,三十六计走为上,要是逃过一劫,就躲到山那边大姑家;大姑家两个儿子上了前线,没见回来一个;你就改个名字,好歹就当是大姑认的干儿子,派单子的事,今后不会再摊上她家。”
  “当然了,你弟弟性子急,怕是熬不住,一听号声就往前扑,好歹你比小忠多吃了一年粮食,能沉得住气。”最后,当爹的还不忘点一句,“若是有了红忠的消息,怎么着也要往家里报个信。”
  乡公所点名的那个政府军设立的招兵点,在稻堆山那边的一个庄子。来回一趟,一二十里,爬上翻下的,尽是坡,一路的石子路。兰子听说了,紧追慢赶的,话还没说出口,先塞过来一双鞋,说是别管大小了,套上看看,差不多合脚,将就着带上,好歹也能抵上一阵。
  大忠起先不想要,兰子的脸一惊,像是被远处的火车汽笛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好似变了形,“嫌不好咋的,赶走了日本鬼子,说不定在队伍上当了长官,将来人家就是再想送上一双鞋,还不知朝哪方码头巴结呢。”
  大忠红了脸,一朵红霞嫁接着,腾地登上了脸。许是主意没打定似的,这朵红霞一个跳跃,栖到了对面的小忠脸上。兄弟俩的脸,一时红得莫名其妙。这边的闹腾,让一路跟在后面的兰子娘,觉得自己成了多余,一转身,倒是与李家兄弟的娘拉扯开了。一个说:“急啥,以后闲了,让兰子多纳两双鞋底。”一个说:“穷家富路,小忠不是还在家里嘛,给他做的那双鞋底,以后有的是日子,纳得结结实实的;要不……以后,兰子一纳就是两双,哪有不合脚的,换过来不就成了?”   这一说,兄弟俩脸上的那朵红霞,约好了一起蹦跳,突然猴上了兰子的脸,倒显得立刻有些紫了。大人们正想着送行的事,却听小忠说一句:“我也陪着,走一趟,怎么说,送一送哥。”
  “听说,当了兵,就能开火车?”一出家门,想问的这句话,小忠憋了一路。轉过山口,远处一列火车忽地划过,扯起呼哧呼哧的笛声,倒让这句话儿漏了气,“哥,要不,咱再比一比,看看哪个学得更像?”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也许无师自通吧,稻堆山下的孩子们,多多少少地都会这么一句。火车鸣叫时的声响,大忠小忠这些年模仿得可不少,更多的则是面对全村发小挑衅时的回击,有点人前人后充人家老子的那种嘚瑟,一时让兰子也辨不出哪个模仿得更为形象逼真。只是这一回,两人同时发出一阵嘶吼,如一块块扔得不远的石子碎片,在稻堆山谷里跌跌撞撞,溅得大山似乎也有了离别的泪珠子,洒了他俩一脸。
  大山哪会流泪?大忠一抬头,怎么了,出门时还白花花的天,太阳笑得没头没脑的,怎么突然阴了脸,涌来了送客的云朵,没完没了的,还一朵推着一朵的?
  像是有雨的前兆。不好!大忠忽地想起,他们家那块山地里,上午摊晒了一层层的山芋干,白白花花的,只要再照上一两回像今天这样的太阳,就可以收进草包,吊在房梁上贮藏。
  那可是一年的口粮。
  “哥,要不,我先在前头走,过会你追上来?实不行,我先去,帮你站个队。”小忠想得也对,听保长说,政府军征兵时摆出的气场大着呢,有些村子,即使上面不派单子,想当兵的后生都有成群结队赶来报名的。中国人赶走日本狗,可不是早晚的事?
  大忠想的也是,眼下,方圆几十里,听保长这么一鼓动,抢着报名参军的多了去了。如果青年后生们都不参军,以后要是日本人来了,别说山芋干,说不定连狗屎都没一口吃的。自己要是去晚了,怎么打鬼子?
  大忠一个折返,一气跑到了那片山地。原先铺满山地的那一层层雪白,眼下只剩个尾子。正纳闷呢,土垄间直起了一个人的半个身子,是爹,大老远地喊着:“你回来干吗?不用你收,赶紧报名去,去早了,占个好位置。可别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听说小忠占位子去了,当爹的心里一紧,说:“快去,把弟弟叫回来。小忠鬼主意多,心野,闹不好就和红忠一样,他早就不想待在稻堆山了。”
  大忠起先不以为然,小时候也说起过,什么“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之类的话,听父亲这一提醒,下坡的时候手脚有了些慌张,一抬头,看到赶着牛群的兰子,沿路直盯着出山的山梁,听到人声,回眸一笑,扬了扬还在纳的那双鞋底。大忠想说几句道别的话,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说啥,于是就笑了笑,留给兰子一副宽宽的背影,风一样席卷而去。
  这哥俩,真有意思。当哥的,处处让着弟弟,可小忠并不领大忠的情,时不时地就杠上了,一杠还杠得不轻。前些年为个读书的事,大忠怎么也让了他呢。读书多好啊,要是自己也能识文断字……兰子不敢再往下想了,接下来,大忠当兵吃粮,弄不好会有身家性命之危,自己要是能给大忠写个信,叮嘱点啥,多好的事?就是将来,小忠要是出了远门,自己也可以给他们俩写信的嘛。
  牧归的兰子,一路上挪不开脚,举目四望,似乎又不知道望向哪里。前面滑过一阵风,是村口的老槐树,兰子的心思陡然活了。不是嘛,自己的心也是一间小屋子,那里面装着一封封信,一封封无字的信,总也写不完,夜里还随着风,一缕缕的往山外追着。只是没想到,这些信儿,到后来都让村口的那棵老槐树,悄悄地咽进了身子。
  给老槐树的信
  信件1:兰子的信(剪辑)
  老槐树啊老槐树,喊你半天了,你就是不嗯一声,睡死了咋的?怎么,不认识啦?我是兰子。梦里多少回,一直想写这封信,你听一回,好不好?
  你说,是不是啊?奇了怪了,李家这两个兄弟,大忠与小忠,怎么脑子里灌上啥似的,一觉睡醒了,这就打定主意出门当兵?难道只为了以后坐火车还是开火车?
  火车这么个铁疙瘩,山堆似的一大溜,就那么勾魂?
  唉,你哪里知道?想劝他们不要离开稻堆山,外面战火连天的,脑袋拎在手里,就这么迎着弹雨冲上去,哪能没个好歹?再说,他们家早年都出去了一个,到现在……唉,福大命大,谁信啊?谁也赌不起的……
  要是不出去,一辈子窝在山里,也没啥出息。唉,为什么……我怎么就不识字,睁眼瞎一个?都说我心灵手巧,针线活,哪家我也不认输,爹娘当年要是让我读个私塾,以后不管李大忠还是李小忠,村里哪个出了大山,家人要是有了念想,我好歹还能帮他们写封信啥的。
  是啊,我会写信就好了。
  对呀,我不会在纸上写,那就在心底写嘛,写一封,托个梦,读给你听。你可别到处乱说。你得先把我想的这些话,埋进树根,或者挂在树枝上,最好是洒进树叶片片的心里,等到他们兄弟从山外回来,一进村口看到你这棵老槐树,你就给人家搭着阴凉坐下歇会。这不,我的那些话儿,就会从地底冒上来,从叶片片上落下来,好不好?
  老槐树啊老槐树,以后我写给他们兄弟俩的信,要是没法寄出去,你就先收着,替我保管。什么?你说……相亲的事?不是,不是这个事,我还小呢?大忠小忠两个人,一样的好。你可能认为,小忠识字,人还机灵,将来要是跟对了人,自有一番前途……大忠处处让着小忠,兄弟俩相差一岁,小忠的个头,说不定以后冒得比大忠还有可能高些,只不过眼下单薄些,不像哥哥那样敦实……
  好了,不说了,兄弟俩急着想逃出大山。可是,外面多乱啊。这不,看他们怎么说,要是能劝,哪个晚上不想着劝两句……
  可是,我做不到啊?
  当了兵,就能开火车
  匆匆赶路,难得瞅一眼上天的日头。日头有点不想歇脚,似乎闹了肚子,往西山那端坠得厉害,估计快要拉出一摊红水的时候,李小忠有些发怵了。政府军招兵买马的那个村,少不了人头攒动,要是去晚了,说不定就赶不上趟了。   背上的汗渍画出一圈圈咸咸的波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整个人恨不得一头钻到井底,灌满肚子的当儿,眼前怎么成了一副冷清模样?
  那种感觉,分明就是人家收了摊:几张拼接起来的桌子,被一匹长得没边的红绸缎包裹着,有点不那么严实,下面的好多根桌腿黑乎乎臟兮兮的,微风里似乎还轻微地摇晃,如同顶着一张红乎乎的狮子皮毛下的十几条腿。睡熟的那只红狮子面前,只剩下十来个人排着不长的队伍,每过一阵子,一声呼点姓名,蛇一样的队伍身子缩了一节,对面坐着几个长官模样的人,查户口似的一一询问姓名、年龄、住址以及其他一些事,还有人在一旁填写着。有位军装笔挺的军官,不时地在一旁踱步,眼神如同鹰爪似的伸缩着,仿佛那里窝了两只钩子。没了火头的日头倒有几分耀眼,一不留神栖上了佩戴在这人腰间的匣子枪盒,晃晃荡荡间吐着悠悠的光。那人身背一条子弹带,亮晃晃地斜披着,点点灿灿的日头一时站不稳,剌得小忠的眼睛连忙眨了几下的当儿,对方突然问过来几句。
  以后的多少个日子里,小忠都能回忆起这位叫季森的连长。当时这个季森说出的一番话,嘴上似乎抹了蜜,可后来细细一品咂,倒有点苦涩,像是游村串户的江湖骗子。
  从季森嘴里,小忠知道了,比保长承诺的“三个30斤”更让人坐不住的是,这次还添加了个“30块”。好家伙,30块现大洋,亮晃晃的那种,他在村上也看到过,大人们有的捏起一个,嘴里哈出一口气,耳畔风呼呼地嗡上好半天。只要这边一套上军装,那边就是政府的人敲锣打鼓地往家里送;更让小忠难以抉择的是,季森面前的花名册,并不是各村各庄的保长们提供的名单,有好多是即兴添加的。也就是说,哥哥李大忠要是过了这个村,肯定就没这个店了。
  果不其然,季森似乎就没有过问起“李大忠”这个名字,他只是带理不睬地问了句:“怎么,不是你?你哥哥?他人呢?”
  “本来一道来的,路上想起来,要收山芋干,耽误不了一会,请长官放心……那是我们一家过冬的口粮。”
  “什么山芋干,什么口粮?这个那个的……”
  “还在路上,正往这边赶。长官,求求您,能不能等一下?再等一小会儿,行吗?”
  “名额满了,快满了。快点,最后给你三分钟。”季森的声音,像是钉子锤进木板,咚的一声,“想好了没有?要是没想好,往后排;要不,就去那边,那边也收人,照样当兵打日本鬼子。”
  季森嘴角一努的当儿,李小忠不由得一缩脖子,真有点儿恨自己刚才跑得没魂没魄,离这边不远处,二三十步吧,还有一家摊子也在招人当兵。那边的摊儿,倒也有一些庄稼后生们排队,有的眼神还往这边瞄着。这时候,他才知道那是八路军的征兵报名点。与这边相比,单从服装上就看到了那边的寒酸。与这边有所不同的是,那边的几张桌子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几个穿着灰布棉袄的八路军女兵正在跳舞,她们脸上的真情,让人心动。
  “想好了没有?”季森的声音大了,“问你呢?”
  “我哥,唉!”小忠一扭头,踮了踮脚跟,从这个村庄通往稻堆山方向的那条土路上,远远地望不真切,更是看不穿呐,好像窝着一股风,旋起来一幕半人高的灰尘。等到灰尘好长一会儿落幕,路上还是空荡荡的,小忠急了,“怎么,帮我哥排队,占个号,不行吗?”
  “那……我报名当兵,我来,怎么说也不能一头落了,一头没了。”李小忠担心了,后面排队的有人嚷得厉害,季森也似乎更不耐烦。脸都紫了,李小忠这才想起了一句话。
  这句问话像是憋了好久了,“长官,当了兵,能开火车吗?”
  “怎么不能?当了兵,就能开火车!老子说话算话,你这个兵蛋子,放心好了,只要报个名,啥都齐了……”直到一旁的人用毛笔蘸满浓浓的墨汁,“李小忠”这三个字落在那张表格上,扎下了根似的,季森说道:“你小子,人小鬼大,这么想开火车?跟我干吧,听见了没?”
  “哦,哦,听见了。”小忠答应了一声,旋即就被后面排队的人挤开了。接下来,季森说的是啥,他一句也没听见,心思似乎长了腿,往那条道上来回狂奔,好一会儿,直到眼睛发酸了,那条路上也没个人影。
  跌跌撞撞的,好在保长指点过的那个地方路上已经问准了,李大忠刚一进村,就被树上的鸟鸣罩了个劈头盖脸。哪来这么多鸟叫?敢情自己还没当上兵,鸟儿送别还是咋的?直到站稳身子,大忠看到几十个与他相同模样的庄稼后生,在那个报名参军的摊位前,有的犹豫不决,有的唉声叹气。也就在这时,大忠才知道保长所说的那个招兵点是政府开办的,人家已经满员。如同集市上的流水站,聚得快散得更快,一转眼鸣金收兵之后,这边只剩下八路军的招兵摊位了。
  难怪呢,满村的鸟儿齐齐开口,是不是嘲笑他,起个大早赶了晚集?小忠……他人呢?还有,这边的不也是抗战的中国军队吗?
  大忠侧过脸去,有人过来,四目一对,像是前世缘分。以后的日子,大忠才知道这个叫赵长林的排长。
  “去你那当兵,能开上火车吗?”这是一件让他近来挺上心的事。
  “将来,打下江山,会有的。”赵长林就是一个实在,“现在嘛,不敢说,八路军实打实的,从来不蒙老百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哦,你们是共产党的军队?听说,能喊来十个人,就当班长;喊来三十个,就能当排长?”心里一直想这么问,这回总算逮着了。
  赵长林笑了,“听谁说的,哪能这样说呢?你这个人啊,这么实诚,我喜欢。”
  “那,我跟你干。”大忠似乎被他的笑容迷住了。时隔多日,大忠还纳闷着,赵长林曾经答应过,说以后等有机会,可以帮他联系国民党军队寻找小忠的事,因为那一阵子两支军队各忙各的抗日,战场又不在一个地方,一度还真没顾上。
  当这一行人离开的时候,大忠望着渐行渐远的稻堆山,心里想哭。
  赵长林问:“想啥呢?”
  大忠没有张嘴,只是一横心,扭头开起大步。转过又一个村子,直到稻堆山真的看不见了,大忠这才想起,当时的他,只想喊出几个人的名字。   这里面有小忠,有兰子,当然还有爹娘。
  原先那会,自己突然想到了摊在地里的山芋片片,折身回家还没收成,阴差阳错的,李家两个兄弟一前一后当了兵。只不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兄弟俩虽各为其主,说到底还是统一战线一致抗日。艰苦卓绝的十四年抗战,终于赶走了日本鬼子。算是心灵感应似的,再加上通信啥的不再像以前那样难于上天,两人都想到了给家里写信。当然了,他们也预料到了,这年月的家信,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寄到,甚至也有可能寄送不到家里。
  有枣无枣打一竿,或许能碰上运气呢。当初,他们写信的时候,有没有这么想过呢?
  信:没收到的,以及无法寄出的
  信件2:李小忠的信(摘录)
  父母大人,见信如面,甚是想念。
  离家四年多,一直想着写信。前几年南北转战居无定所,倒也曾写过几封信,先后于行军途中,看到邮局就投递一封,不知收到没有?如今抗战结束,这才有空写信。
  想必……这封信,应该能收到吧?
  当年,原想着为哥哥站队排号。大忠迟迟未到,如果再等下去,机会眼看着没了……也不知后来,哥哥是不是没有赶过来,还是被旁边的那家共产党八路军招去了。
  这些年,我们与日本鬼子并没有打上几次真正意义上的大仗,但我老是噩夢不断,梦里好多次,哥哥先是当了八路军,现在……一说出来,我真的害怕,以后我们兄弟俩,会不会兵刃相见?
  所以,我祈祷父母大人健在人世,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可否帮我多烧几炷香?我之所以急着写这封信,还是想问家里,如果哥哥当年真的追过来了,也当了兵,哪怕是八路军,这些年哪怕往家里寄过一封信,父母大人若有机会与哥哥说上哪怕一句话,也要劝他早点回家。在家种地就怕是绝收,也比在那边有奔头。
  (以下省略几百字)
  注:以下这几句话,请代转兰子。
  兰子,你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肯定没想到吧,现在,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已经当上国民党军队的副连了。这才离家几年呀,当然了,我想光宗耀祖,干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
  当年,带我出来的连长季森,眼下成了我们这支守城部队的团副。离家这几年,上天保佑,我算是跟对了人,混得顺汤顺水;要是何时战事不忙,我想请假回家看看。
  我所驻扎的城市,地处豫中平原,离我们老家蛮远的。最好不过的是,这座城市有个火车站,一天之内,最多时能过往十几辆列车。等到将来天下太平,要是坐火车回来,也够快的。
  哦,对了,下次,等上面派了照相的下来,我就抽空拍几张火车背景的照片,寄给你看。
  (以下省略几百字)
  信件3:李大忠的信(摘录)
  父母大人,原谅我当时离家时一念之差。
  不管这封信,家里能否收到,我想着都要试试。我们排长赵长林说,凡事要往好的地方想,现在不是抗战胜利了吗,要是万一,你们真的收到了呢?
  这封信,是我们连文书帮我写的。参军的这几年,虽说与日本鬼子交手几次,还是反扫荡时的大仗恶战,全连减员厉害,好在及时补充齐整。当年带我过来的排长赵长林,现在成了我们的连长。
  赵连长对我们可好啦。他说的那些大道理,我虽说没什么文化,但是一听就懂,要是再往心里一去,还真的暖心,就像父母大人教导我与弟弟时的那样。
  抗战胜利了,我们连也有些人思想松懈,有的还开着“乌龟变黄鳝,该解甲归田了”之类的玩笑。可赵连长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为了穷苦大众翻身得解放,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保卫胜利果实必须靠我们自己,自己流血牺牲换来的和平,哪能让人摘了桃子?就像父母大人辛辛苦苦种的山芋,可不能让野猪拱了……
  当年,我信了赵长林排长,把身子骨交给了共产党。这几年来,我感觉路走对了,我要紧跟共产党,直到彻底胜利。虽说到现在我还没开上火车,但我相信只要革命到底,早晚也能开上火车。哦,对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想在战火中接受洗礼,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以下省略几百字)
  信件4:兰子的信(剪辑)
  老槐树啊老槐树,告诉你吧,前几天,我做了个梦。这不,日本鬼子被我们赶跑,抗战胜利了,我怎么会想到啊,大忠与小忠兄弟俩竟在同一天里探亲回村了。
  一大早吧,大忠先回的家,说是部队就在不远的山那边露营,知道家住的不远,赵连长批了假,说是可以回家半天,一个晚上也不能宿。哦,真没想到,大忠长得可壮实了,精神抖擞。听说他一回来,李家的门槛都快踏平了,全村人哪个不高兴呢?更没想到的是,一家人忙了好半天,正准备请几位长辈过来喝酒,穿着军服的小忠也回来了。村上好多年老的人,一时还懵了。若不是大忠说了一句:“弟弟,怎么是你?真的是你?”屋里屋外我们这些傻站着的人,谁又能想到是这一出?
  对了,大忠小忠这兄弟俩,总共见面也就小半天。吃饭的时候,说个话动不动就杠上了。
  (以下省略几百字)
  奔袭一百里,抢他一列火车
  别看赵长林是部队干部出身,思想工作也有一套。李大忠特别服他,是那种心服口服的服。
  赵长林说:“我们共产党的人民军队,只喊一句口号,‘为了新中国!同志们,跟我冲啊!’不是吗?只要蒋介石胆敢发动内战,正义力量不干净彻底地消灭反动军队,这仗就不会完。这仗胜了,还有下一仗!你们说是不是?单就是一个口号里面,人民军队与反动派军队就有天壤之别。”李大忠就觉得的确讲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虽说李大忠只是一介农民出身,没什么文化,可这些年来的统一战线,倒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眼睛不会蒙骗自己,心里更不会蒙骗自己。哪怕部队没有像赵长林这样开展深入浅出的思想工作,自己也清楚明白。和平的脚步声中夹杂着许多不和谐的因素,关内小打,关外大打。所谓的停战,却演变成了停战停战、停停战战、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他们这个连队,近一阵子苦练以射击、刺杀、投弹、土工作业为主的四大技术,以及夜战、破袭战的训练。到了1946年6月26日拂晓,国民党原形毕露,挑起全面内战。   岂止赵长林一个,热爱和平的中国人民怎不忧心忡忡?抗战打了14年,他们这支新建的纵队成立只有半年,多数来自地方武装扩编,新兵几乎来自没有大仗经验的翻身农民,以至于兄弟地方部队首长甚至说:“这样的新纵队倒不如整编到别的纵队去。”眼下,与有着美式装备的国民党正规军交手,有的还是名声在外的所谓远征军主力,咱们能有几成胜算?特别是他们这个连队几次被打散了架子,那些从国民党军队投诚过来的战士们,诉起苦来痛哭流涕。所以,全连开展以“挖苦根”“倒苦水”为主要内容的诉苦大会,显得尤为重要。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老蒋夸下海口,说是三个月到半年就能吃掉我们,你们说,可能吗?”
  “我们难道就这样被人家整编掉?别看我们这些吃六块半伙食费的,照样能打出九块半伙食费的样子!”
  赵长林的战前动员别开生面。当兵的听了,浑身的精气神四处乱窜。深夜急行军长途奔袭的命令,是突然间下达的。全连官兵都知道这次战斗的意义,那就是他们这支新建不久的纵队,深入敌后主动出击,虽说引火烧身,那也是牺牲自己拯救被强敌围攻的中原军区之急。而且这次“猛虎掏心”式的出其不意,八路军没有火车和汽车来运兵,只靠两条腿。
  直到连队走进了一望无际的高粱地,赵长林的战斗动员这才亮了底:兰封城里,还有火车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蹓蹓,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这一趟,咱们奔袭一百里,抢他一列火车!
  农历六月的乡村傍晚,熟透的庄稼涌动着一波波金黄的醇香,如果不是因为急行军,班与班比赛排与排竞争啥的,李大忠真想停下来好好看个够闻个够。只是没想着眨眼的工夫,天就黑了,好像自己的脚一步不落紧追慢赶,硬是咚咚地踩黑了天幕。想想自己都不怎么明白,也不知怎么了,这支队伍大多是白天里不走,尽往夜堆里钻,而且快步如飞,特别是像李大忠这样的老兵,平时练就了走路的本事,即使极困乏时闭上一只眼,脚板子照样走得直溜儿。只是这一路上尽是黄泥巴,走路费劲不说,还特别费鞋。这次,因为想到兰封城有火车,李大忠特意换了那双新鞋。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斗,隔三岔五地就要打上一阵,他们这些当兵的,似乎有个不成文的默契:大战在即,一身簇新;战后幸存,脱下珍藏。临战之即,单是好多双行走不停的腿脚,都要换上平日里舍不得穿戴的“家当”:新新的千层底布鞋、新新的袜布和绑腿上面,还有各色各样的花鸟鱼虫,甚至村姑媳妇当年绣上的“吉祥”字样。
  兰子当年给的鞋子,以前有过好几次,自己也想着上脚,可最后还是舍不得穿。行军时揣在怀里,睡觉了枕在头下;有时饿得实在忍不了啦,曾经还摸了出来,倒也啃过一圈牙印,咽下了不少口水。这些年来,那双鞋都被脑门枕出了一层油渍,总是舍不得穿。这回,李大忠狠了狠心,刚一套上,哪知道自己的脚又往前伸了一小截。脚趾头夹得生疼,挤得紧巴倒也罢了,关键是伸不进去。没办法,只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用刺刀挑破了一点鞋帮子。划拉的时候,真的是心儿一颤,一时间疼得不轻,每划一下,似乎眼前就坐着那么一个人,一个恍惚,真的就看到兰子的嘴咧了咧。李大忠别过脸去,就想着等打完这一仗,再对着老家那个方向,对兰子说声“对不住”;要么,至少说上三声才够。可是放眼四周,除了匆匆而过的那些人影,哪里还有兰子?
  只有解放了全中国,才能回家过日子。到那时候,兰子成啥模样呢?
  这么一想,大忠心里一紧,忽地感到鞋口那里松垮垮的有点软塌了,脚步子蹬不上力迈不开劲。前面的人影呼呼生风,后面的脚步紧紧逼近,自己只是一个犹豫:呀,不好,鞋子怎么说掉就掉了。
  黑咕隆咚的高粱地,一时不太好摸,还弄了一手泥。只是自己的身子一弯下来,要是在旁边这么一停,鞋子会不会被后面的人踩进烂泥里不说,自己真要是一掉队,再赶上那可难了。
  “呀,怎么了?毕竟我是班长呢,我们班人人表了决心,都想缴获一列火车,哪怕卸下几个螺丝钉零件也好。”而且连长还悄悄地叮嘱过他,不到关键时刻不能泄露;要是真的缴获了敌人的火车,城里就有我们的内线,那个代号叫“红牛”的地下党员,还是一名潜伏多年的火车司机,而且那人胆大心细,正是这次送出的绝密情报,促成了部队首长下达战斗决心的“千里奔袭”。可是……这倒是怎么了?一到节骨眼上,自己出了这么大洋相?大忠正急得火冒冒的,有人凑近身子,是赵长林。“别乱动,我来。”
  连长就是连长,要不,一百多号大男人的这么一支队伍,人家怎么就是连长,而且那么年纪轻轻地就入了党?这个连队里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要是嘴没一张手没一双,大伙儿又是提着脑袋上战场的命,一旦哪个兵的脾气呛了,一时摸不顺,不服了怎么办?
  当然,李大忠的这种担心,绝对是多余的。
  怎么成了共产党员的人,心善得个个菩萨模样?为了他人都顾不上自己?还有呢,连队宿营的地点,往往都是仓促间决定的,进入村庄的连队,要是住不上老乡家的房子,全连只得散在树底下卷铺盖。睡觉前,只要是共产党员,都要挨个给新兵挑脚泡,那种硬硬的马鬃毛,比针尖还厉害,脓血放尽之后,第二天的脚板才不会痛得钻心,三天两头的就会结一层老茧。夏夜里蚊虫肆虐,李大忠那可是亲眼看到的,赵长林与他们一样,一小片纱帐裹住了头,更多的时候,还要查铺查哨;若是冬天里宿营住到了房子里,共产党员们一律睡在门口堵风……
  李大忠能不奇怪吗?像赵长林他们这样的共产党员,怎么战斗一旦打响,一个个英雄虎胆不说,他们身上哪来那么大的劲?是不是背地里吃了什么好東西?
  谜底揭晓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次,腊月廿三,农年小年,全连在后方休整。地方救国会前来慰问,听说送来了两挂肉。训练开场的时候,兵们就闻到了炊事班那个方向散发过来的肉香。那真不是一般的香,香出了半条命呢。眼巴巴地等到中饭的哨音,李大忠才分到了两小片,一哈嘴,味还没有品尝出来呢。一扭头,看到对面的连长赵长林吃得眼都眯了,自己的眼泪就有点闸不住。正巧,通信员跑过来喊连长有事,看着赵长林丢的饭碗,好几个新兵如李大忠一样的猴急,几双筷子在赵长林的饭碗底下一顿翻扒,除了上面盖的几块咸菜,碗里连半星肉末也没找出。几个人正傻着,却见几名轻伤员进来了,直嚷嚷的闹情绪。后来,李大忠才知道,原来,炊事班做的肉汤,大部分端给了伤病号,伤病号不忍心吃,派了几个共产党员代表过来退还,说战友们要执行艰巨的战斗任务,肚子里没有油水,怎么打仗?   怎么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入了党,难道就不是血肉之躯了?那是什么样的一种钢铸铁打的材料?
  “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赵长林微微一笑,“想入党吗?那就要在战斗中成长,以后入了党你就会知道,共产党员的身子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特殊材料。”
  “就是多吃苦多受累,处处为他人着想,为天下人得解放,就是这样的一种特殊?”半晌,李大忠支吾了这么一句,一时间身边围过来好几个战友,就听得赵长林说了一句:“对呀,我的好兄弟,你们活得好好的,就是我们革命的最大本钱。”
  李大忠算是听懂了一个大概,特殊材料铸成的共产党人,其实也是血肉之躯,并不是什么刀枪不入,只是他们在战争中学会了赢得战争。刚当兵的第一堂课,赵长林就告诉他们:“我们不怕死,但我们不能白白地送死。人说老兵怕号、新兵怕炮,其实,只要学会分辨炮声,心里就不再发怵。”
  李大忠后来听说,那堂课是他们这个连队的新兵第一堂开训课。赵长林说得极为细致,声调柔柔的一点不像他喊出口令时的中气十足,倒像是母亲小时候哄他起床时的那种温柔:那些“呜儿呜儿”打着尖颤的声响,是远炮,炸不到你一根毫毛;如果是“呼——噗”带着风声的,那才是要你命的近弹,赶紧卧倒,有多快就趴多快,谁也不会笑话你贪生怕死,谁喊你也别管;还有呢,子弹“吱儿吱儿”带着哨音的,那就是过去了,用不着慌张;要是近处的子弹,或者是打中你的子弹,根本听不到……听清了没?别不当事,好多兄弟还没学会,咱们就已失去了这个兄弟……
  跟赵长林的这几年,这样的一堂课,年年都要讲几回,自己班里若是来了新兵,大字不一识一个的李大忠也能讲得绘声绘色。
  这次的百里长途奔袭,有些老兵也想不通,可人家动员时也只讲了几句话,却点穴把脉似的,要不是说的有理,一个连队一头扎进雨夜,什么也不顾地还会这么精气神十足?兰封城里的守敌怎么会想到,在这么一个黑乎乎的雨夜,一支像是匕首似的部队深入敌后,一晚上竟跑了一百里地?
  看看人家连长,不服不行啊。人家三把两把,手上就有了那只鞋。大忠伸脚一蹬,鞋筒内余温暖暖的,怎么……刚刚松口的鞋帮子,怎么突然也紧了些?连长啊连长,你真是神了!一抬头,连长黑黢黢的身影一个转身,腾腾地直往前冲,只是隐约间脚步有了一丝丝的不大平稳。连长,您这是脚崴了,还是脚底打了血泡?大忠心里那个急啊,他想紧追着连长,于是带紧全班人马,好不容易冲到这支队伍的前头。前面的赵长林,身子一拧一拧的,远处高远的天空也似乎让他拧出了一丝麻麻亮。这下,就着高粱丛中的星星光亮,大忠看得有些清楚,怎么了这是?连长的一只脚板子,居然是光光的,只有一层浸湿的绑腿?再看自己的脚上,怎么两只鞋子不一样呢。
  一股热热的血,直往大忠的头顶涌去:哦,我脚上的这一只,原来是连长脱下了自己的鞋。可我的那只,丢在半路上的那只鞋,这以后要是见上面了,与兰子怎么说得清呢?
  行进的队伍,在黑黑的天幕之下钻着身子骨。虽说天麻麻亮着,说起来这一百里地的长途奔袭,聽说能打下一座火车站,说不定还能缴获一列火车啥的,兵们的腿上像是绑上了发条。也不知怎么了,这一百来里怎么就不经走了,三步两脚的就到了尽头?对于他们这支部队来说,这样的长途急行军家常便饭,直到前面的兰封城渐渐向他们靠近,似乎有些模糊,似乎还在熟睡。突地,有了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像是当年的兄弟两人,站在稻堆山的山坡上,对着远方一句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忽地,大忠心窝窝一个揪紧,像是有人扯疼了一把,朦胧间似乎看到了父母磕头烧香时的模样:自家的那间小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一点点的香火溅落,忽地飞过一束?
  这么远的,至少千儿百八十里地,大忠怎么就像是被烫着了?这是怎么了?身旁刷刷而过的队伍,真的成了一把把嗖嗖飞行的匕首,一时间似乎触痛了自己。也就是这当儿,好端端的大忠却想到了一件事:以前给家里寄过的信,怎么说也有好几封啊,也不知道收到没有。不是嘛,自己这些年东奔西走,从来没在一个地方满打满算待上半年,又怎么能收到家信呢?等这一仗下来,还要请连队文书帮个忙,给家里再写一封信。
  大忠哪里知道,家里的父母双亲也想着给他们兄弟俩写信。家里的信倒是写了好多封,可是仍然无法寄出。
  还有,他们兄弟俩想对兰子说出的话,也只能是一种臆想而已。
  仍然无法寄出的家信
  信件5:给小忠的回信(摘录)
  小忠,我的儿,你还活在人世吧?
  自从你们兄弟俩出门当兵之后,这一去就是四年多,家里一直没有音讯。托人给你写上这一封信,也不知你能收到不。
  今年以来,外面传进来的消息,就是形势紧了,日本人走了,听说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听爹娘的话,咱们是老百姓,想的是过好自己的安稳日子,万不能逞强斗狠。
  自从你与哥哥大忠离家之后,这些年来,我们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你妈妈的眼泪成天流不完,饭碗端在手里的时候,一大半是和着稀粥喝进肚子。天气有变,还有过年过节什么的,我们家就成了灾难,父母只得上土地庙里磕头烧香。这四五年来,也不知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可就是不见你们哥俩的一点音信。
  小忠,你还能收到这封信吗?家里不想你俩成龙成凤,不想你们光宗耀祖,只想着平安回来传宗接代……好几次,家里都梦见你一身的鲜血浑身的枪眼,哭着喊着……你知道吗?我们这样一天天担惊受怕,求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日子,一天也不想过了。
  (以下省略几百字)
  信件6:给大忠的回信(摘录)
  大忠,你离家四五年没有音讯。当时,我们也找过去了,那个村庄上的人,有人看到了你,说你当年加入了共产党的八路军。
  这些年来,村子里听到的消息,都说共产党好,说八路军为穷苦大众打天下。眼下这形势,我们家里只盼你早点回家,不要再想什么开火车的事。   咱老百姓,开什么火车?不开火车,还不照样过日子?
  家里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天下早点太平。以前,当兵吃粮是打日本鬼子,那是打狗。打鬼子,咱豁出命,不含糊。别说我们老了,只要能杀敌上战场,老子儿子齐上阵……可是现在,要是万一……哪天,你们兄弟俩兵刃相见,那我们以后就是死了,无脸见祖宗不说,魂魄也进不了李家祠堂……
  (以下省略几百字)
  那声喊叫,让他的魂魄一拎
  第二天早上,当李大忠带着班里剩下的兄弟撤出兰封城的时候,他才从新任的连长嘴里知道,这场长途奔袭可谓棋高一着。
  纵队首长的战前分析极为透彻:铁路运输虽说便捷,国民党军队一度离不开铁路,但同时火车站也成了他们的负担。用纵队首长比喻的话说,“就像狗离不开茅坑一样,早晚要被茅坑淹死。”兰封城内的火车站,以及城内那个富可敌国的军需仓库,促成了纵队集中优势兵力长途奔袭的战斗决心,来源于化装进城的两位侦察员的准确情报。这两位侦察员,居然是纵队首长深思熟虑之后派出的两个主力旅的旅参谋长。
  兰封城内,因为地下党人“红牛”作为内应,两位旅参谋长抵近一线侦察,如此高规格身先士卒的孤胆深入,也只有共产党八路军部队的高级首长,才敢走出这步险棋。只是全连撤退途中,新来的连长通报了一个遗憾:兰封之战刚一打响,天色还没放亮,睡梦中乍醒的西城门方向,涌过来几十个逃城的难民,没想到的是,这群难民中也有漏网之鱼。打扫战场清点战俘时,经过确认,其中化装成算命先生模样逃跑的那个男子,就是兰封火车站的守军团副季森。
  季森临阵脱逃,虽说使得兰封火车站的守敌一度失控,甚至火车站内的两座碉堡上,守敌经不住赵长林的喊话攻势,两面白旗在昏黄的灯火之中先后举起,十几条长短枪纷纷扔落,虽说一时看不真切,倒也听出砸成一地的声响,一度让李大忠心生诧异,仿佛那两座碉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控制着。
  “会不会是他?”李大忠想到了那个人,兰封火车站的地下党员,火车司机“红牛”,是不是他的策反奏效了?他正想询问赵长林,这时,一串串火舌封住了进攻线路,从火车站两侧厢房突然吐出。有个像是国民党军官督战的声音扑了过来,嗓门大得如同炸雷。
  赵长林听得真切,一个侧脸,他看到李大忠愣在那里。对面的那声喊叫,让他的魂魄一拎,整个人一时杵在那里。
  “一班长,你挂彩了?”
  “没事!”李大忠一个激灵,就听赵长林命令的意思简明扼要,说是这几列火车,除非“红牛”亲自开动,其他的谁也开不走。两位旅参谋长化装进城侦察那会,就指示“红牛”事先在前方涵道口预埋了地雷;兰封火车站现在是围而不攻,争取围点打援。一排担任侧面阻援,二排三排配属全营攻占西城门。
  李大忠还想问呢,却见赵长林大手一挥,二排三排的几十个弟兄,风一样跟紧了他,一溜烟扑入西城门方向。李大忠了解连长的性子,那就是想趁天色未明速战速决,夜战巷战那才是咱八路军的拿手好戏。天色一亮,国民党军的飞机一旦闻着味儿过来轰炸,战斗就会陷入僵局。李大忠一时顾不了西城门方向,耳边那个让他心里一激灵的声音,又一次炸雷般响着,从两侧厢房内射出的弹雨,一度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这一仗要是拿下,那可真是赚大了。谁会想到呢,两个旅参谋长化装进城,得到城内地下党“红牛”的情报之时,纵队首长怎么能不下达如此重要的战斗决心。这个新生的纵队,“猛虎掏心”式长途奔袭,居然截住了国民党军队的好几列火车。火车,这可是个宝贝,稀罕玩意。只是咱八路军这边,一时也没人会开,连长赵长林所说的那个内线“红牛”,到现在还没露面。再说了,虽说咱解放区附近也有铁路,这些列车要是开不回去,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到头来就是统统炸了,也不能丢给老蒋……一时间,李大忠想到的是,“先配合好兄弟部队,把火车站控制住再说。”
  处于防守与进攻两端的敌我双方,恐怕谁都没有想到,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刚刚开进车站的一列火车,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有人喊了起来,那名火车司机跳下驾驶室,不过半袋烟的工夫,这列火车仿佛有人引爆似的,横七竖八地炸开了。一團团火球接二连三地升腾而起,间歇着剧烈爆炸,瘫在一旁的一节节车厢,时不时地抽搐着身子,横亘在两侧车厢的弹雨之间,几乎为李大忠的攻坚部队从天而降似的竖起了一道天线屏障。
  据战后掌握的情况,这列刚刚开进车站的列车,居然满载了一个车皮的军火物资;跳下列车驾驶室的,正是“红牛”。
  等到这列火车被炸成几截,站内战斗基本结束。厢房那里早就没了动静。前来支援的兄弟部队从厢房后面迂回蜂拥而入,抄了守敌后路。有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叫了几声,一时让李大忠的心里仿佛被人揪了一把。
  这时,李大忠发现眼前的这几列火车,与自己早年的想象真不是一个样子。原来,火车并不像自己以前远望的那种,有一条长长的尾巴,而是一节节车厢连接着,像是一家家的屋子并在一起,只不过家家户户都长得一个模样,一样的高一样的宽,还一个个牵着手。剩下的那几列火车,一具具躺在那里,早就空无一人。这么一坨铁疙瘩,不知是有人在前面拉还是在后面推,跑起来是那么快,这得多大力气?这家伙是不是长满了一嘴钢牙?一根根枕木被它吞进嘴里,再一路吐出了长长的两根钢轨,而且这家伙一旦叫唤起来,远远地听着,“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这么一句,那么远转眼就到了眼前,再来这么一句,又突突突地眨眼间再也看不见影子。
  打扫战场,一时由兄弟部队承担。李大忠所在的这个排一时插不上手,许多与李大忠一样的翻身农民,平生里第一次看到火车近在眼前,几个胆大的围着火车窜上爬下。几列火车趴在铁轨之上,间隔一米半左右的钢轨,泛着阴森的寒光,似乎成了火车的两条大长腿,直通通地捅向远方。路基下面的车身两侧,几只巨大的车轮,怕是比炊事班的行军锅还要大上几倍,一时让李大忠想起了家里摊晒山芋干时的箩筐。顺着这几只车轮往上望去,早就挤成一团的兄弟部队士兵蜂拥着爬上火车,有的费劲地拆卸着火车上的零部件,有的站在火车上摆着胜利手势声嘶力竭地叫喊,甚至还有的举枪瞄准车站上空的电话线……时不时地,远处还能听到零碎的冷枪,处于主攻的西城门方向,纵队主力已经攻城得手。   虽说这是支成立不久的纵队,但毕竟有两个主力旅,加上其他兵力也有几万人马,如此一百多里地的长途奔袭猛虎掏心,再加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过区区两个团守敌的兰封城,别说守将季森等人临阵脱逃,即使垂死挣扎焉能僵持多久?让纵队上下大呼过瘾的是,不仅堵住了几列火车,除了爆炸的那列军火,其他几列火车上面都有战备物资,特别是兰封城内还设立了一座带有国民党军队中原战区集散中心性质的军需仓库,让这支新建的纵队有了大收获。
  攻城部队忙于快速抢运物资,一时抽调不出兵力打扫战场。火速增援城内抢运物资的命令刚一下达,一堆堆兵们三五成群地跳下火车,落到地上瞬间散了。天色亮得清明,李大忠定了定眼神,将往日里想看而没看清面目的火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了一眼。刚要迈脚离开,似乎从火车那个方向滚落过来一团铁疙瘩,一路尾随在他的脚边。
  那一刻,李大忠突然一惊:我这就走了,怎么还跟脚啊?你是弟弟派来的么,难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战局证实了纵队首长的准确判断。
  那座一溜烟几乎肥得流油的军需仓库祼着身子,任由蜂拥而入的几乎大半个纵队人马,急匆匆地往停靠在城西门附近的一列火车上搬运。只可惜,敞开的军需仓库刚刚啃了个边角,天上闻着味似的来了一只只乌鸦似的轰炸机,拉下的屎蛋蛋盛开着耀眼血花。
  “下车!快下车!!穿军装的,容易暴露,敌机,敌机来了,注意隐蔽!!!”声音是从火车驾驶室里发出来的。一个照面,虽说间隔几十步的路,李大忠却分明看清了那人的脸。也不知怎么了,李大忠就感到自己的身子直冲冲地想飞过去,“哥?你是不是我的大哥红忠,你还活着?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大忠……”
  头顶之上,敌机的轰鸣声盖了过来,地面上不时溅起的火花,使李大忠突然清醒。必须趴下,保命要紧,这是赵連长当初叮咛过的:快,迅速就地隐蔽。还是红忠大哥提醒得对,盘旋的敌机如果没有发现身着灰布军装的八路军战士攀上火车,一时还不会轰炸扫射。眼下李大忠和他的战友们,身子必须紧紧地贴着地面。只是……前面那个,是不是哥哥,那个离家好多年且没有音讯的哥哥?
  李大忠抬起了脸,眼巴巴地望着已经启动的火车,正朝着解放区方向启动。忽地,他看准了驾驶室里的那个火车司机,就是那个叫“红牛”的地下党人,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哥哥李红忠,朝这边挥了一下手臂。再一抬头,隆隆远去的火车喷起一溜烟尘,使得趴在地上隐蔽的他们,感应着不知是谁的拳头,在大地内心深处一下一下地砸中自己的肉身:“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立即调头,急行军,抢运战备物资!”命令迅速传达到位,这支长途奔袭了一百多里的队伍,一个折返,一头扎进了汪洋无垠的高粱地。
  那是一片丰收在望的高粱地,返回时又是一百多里的泥土路。一连多天,难得有个夜晚,李大忠云里雾里地噩梦连连。怎么会想到呢,居然在这里见到了离家多年的红忠哥哥,可是红忠哥哥只向他挥了挥手,到底有没有看清楚自己?还有,另一张血污满面的脸,这些天来一声声地呼喊着自己。兰封车站刚一打响,就是这声叫喊,让他心里发紧,等到车站相争有了胜负,朦胧夜色还不甘褪尽,一阵子推搡之间,骂骂咧咧的又有了那个口音的叫骂,一名国民党军官模样的男人,被兄弟部队的几个士兵反拧着身子,拖拽着离开车站。也就是双方一个对眼的空当,李大忠感到俘虏的身影,突然给自己注射了一针似的痛感。等到再想看清对方,没承想押送俘虏的那几个士兵一转身,眼前只剩下空空的车站一角,连日来一直扎痛心窝的声音,即使梦中也听不真切。
  有关战俘集中教育整顿的地点,李大忠打听几次未果。新来的连长是从另一个团里提拔过来的,那个团参加的是兰封城北门的突击战,对车站这边的战事不大熟悉。那一刻,李大忠又想打听连长赵长林,新来的连长知道瞒不下去了,这才如实相告:赵连长在西城门攻坚战中,身负重伤,野战医院刚传来消息,赵长林伤重不治,壮烈殉国。
  多日之后的一天,新来的连长才含泪相告发生在兰封西城门攻坚战的惨烈一幕:
  凌晨时分,赵长林率队赶到西城门时,城门上的探照灯把地面亮得如同白昼,这使得进攻部队几次受阻。虽然城内守军也有临阵脱逃的团副季森,但也有一部分国民党军队士兵负隅顽抗。他们凭借精良武器,对装备简陋的八路军攻城部队不屑一顾。光柱强烈的探照灯之下,身着八路军灰布军装移动的攻城官兵,身上一时泛着白光,极易成为火网布控的靶子。
  “组成敢死队,跟我冲!脱了,光着膀子,像我这样。”光着上身的赵长林,抠起地上的烂泥,三涂两抹自成迷彩。远处的探照灯打在上面,仅有眼白与牙齿略微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敌人哪能想到呢,等到敢死队上了城墙,一个个浑身黑乎乎的,他们还以为是天兵天将下凡……只是,冲在最前面的赵连长,没有躲过那排近在咫尺的火舌。”新来的连长突然有了哭腔,“他就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好连长,钢铁战士,真正的共产党员。我们的赵连长,迎面中了四五个枪眼,这么多的窟窿,负了那么重的伤,就算我们抢下了身负重任的赵队长,可是没有药做不了手术啊,疼得忍不住的时候,他就一声声喊着口号激励身边的人,硬是撑了好几天,这才咽气……”
  疑似寄出的信
  信件7:李大忠的信(摘录)
  父母大人:
  不知以前的那几封信,你们收到了没有?写信的此时,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在人世。
  这么多天,我一直陷入恐惧之中。上次,兰封城火车站之战斗,听到了那几声叫喊,一时,我敢断定,那个声音,就是我的弟弟,就是李小忠。只要听到一声,就算是没有看清他的脸,我也敢断定。那一声声,让人魂飞魄散。
  我只是想询问一下家里,这些年,你们收到过小忠弟弟的音信吗?
  我真的担心,我的小忠弟弟,会不会从此再也见不上一面,会不会从此不在人世间。
  还有一件事,至今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到了红忠哥哥。当时,他正开着火车离开,我哭喊着,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到了。反正,我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他,绝对不会错的。   兰封城之战,过去一年多了,现在,我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当上了排长。我们这个连队几经补员,当年参加兰封城战斗的,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个人了。这封信,是我托一位刚参军的中学生代写的。这些天来,我一直忘不了那天。那天,我真的有了预感,那个从我眼前一晃而过的国民党军队的俘虏军官,虽然天色黑咕隆咚的,但是我敢断定,那个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我的亲弟弟。
  是不是呢?有時,真想着不是,可又有什么理由说它不是?父母大人,我真的纠结……
  是的,绝对是的,那个声音,错不了的。从小到大,一直在稻堆山的上空飘荡着,我找不出不是他的理由。
  哦,不!不不!!不是的,我真的不敢确认。前几天,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与小忠弟弟在稻堆山上,我们一起呼喊着远处飞驰而过的那一列火车: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你嘎(家)大大(爹爹),你嘎(家)大大(爹爹)……哦(我)……”
  前面的一句,还在稻堆山的山坡上飘荡,后面的一句已追了上来。连我自己也搞不清,哪一句是我喊出来的,哪一句又是我的小忠弟弟喊出来的。
  还有,那个往根据地方向运送弹药的火车司机,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李红忠?只是我一眼认出了他,可是人家任我怎么呼喊,也没有给我一个回答。等到我们的先头部队赶到抢运军需物资的时候,听说火车司机已经不在车上了。
  (以下省略几百字)
  信件8:兰子的信(剪辑)
  哦,老槐树啊,老槐树,听说村里来了位账房先生,专门替代人家写信。可是,我现在只剩下魂魄在稻堆山飘着荡着,有什么心里话,要是想写一封信的话,也只好读给你听。
  你……能代我收下吗?
  是的,还是前几年的事了,怎么,你还记得。是啊,我剪过两双鞋样子,也不知道这两双,到底哪双正合他们兄弟俩的脚。大忠的脚大,还是小忠的脚大?你肯定看到了吧,我纳的那两双鞋底,都是一般大。当兵走天下的男人,脚大走四方呢。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同一天出村的,到后来怎么就走到了对立面,成了对手?
  我那个急啊。我只有把做好的这两双鞋子,一开始挂在老槐树你的树枝上,可是睡梦里老是担惊受怕,到后来只好埋在老槐树你的脚跟底下。你感觉到了吗?每次路过的时候,不管是以前我活的时候,还是现在我的魂魄飘过的当儿,我的目光都想深深地扎进你的脚跟,久久抚摸那两双与泥土做伴的鞋子。那一刻,我像是摸到了李家兄弟俩的脚。我多想把他们两人的脚一直抚摸着,只是我越来越感到,大忠所走的路,满地青芽直冒,那才是人间正道。
  是的,大忠小忠这兄弟两个,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回村,我的心也一度碎成了瓣。
  自从李家兄弟俩离开了稻堆山,我眼里的村子,从此的夜晚,只剩下半个月亮。即使是农历十五没有下雨没有阴天,另一半的月儿,却总是被云层遮掩住了。
  哦,又一次,我听到火车的鸣叫。现在,正是子夜时分吧,稻堆山的山坡上,想必正是星光荡漾。
  是谁,洒下了满地的笑声?
  还是他们兄弟俩,齐齐地呼唤着远方的火车?哦,其实,要是以后,他们之中有哪位回村了,在你脚下乘凉的时候,你相助我一回,让我告知一下他们。要不,就让我成为你身旁的一块石头,与你一起遥望着他俩。唉,我哪里知道,那天,我在眺望山下的那条路,没想到踩中了一颗哑雷。那是村里的民兵游击队阻止国民党军队进攻时埋下的,只是没有想到,这支游击队员后来全部战死,一时没有人清除早先埋下的地雷……
  当时,我正望着远方。我还想着,这些年来,从稻堆山坡上望过去,原先还能看到的那些火车,怎么自从打仗之后,一连好多天里,都没有听到一声火车鸣叫的笛声呢?
  作者简介:程多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报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鄂尔多斯·小说精选》《作家文摘》等报刊转载。著有长篇纪实《二野劲旅》(合著)、小说集《流水的营盘》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小说双年奖”、第三届延安文学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安徽省中短篇小说扶持工程双年奖等若干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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