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夏天，体工队的高音喇叭每天早上七点就开始放《万泉河水清又清》，樱子每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就感觉到身体痒酥酥的，真是好听啊，之前高音喇叭放《打靶归来》，放《怒吼吧，黄河》，她都听得身体硬梆梆的，是那种身体被烤成了钢钎的那种硬。而现在，她感觉到高音喇叭里面还是有不少好歌的，有的还能给她15岁的身体吻合上一部分，她和那些大女孩子睡在一起，有时候觉得自己挺脏，寝室里的气味挺咸的，但只要听见这首歌，她就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温热的安全感，嘴巴里也没有那么苦了。
　　风把围墙上的大字报吹得哗啦啦地响，风吹走了一层，第二天早上总是能神奇地长出一层，她本来很害怕看大字报，因为上面总有些她喜欢的人的名字，现在有了那首歌做背景，“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她就不太在意大字报的内容了，其实远远地看，如果没有大字报，围墙该是多么丑陋啊，现在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纸都在哗哗哗地翻动着，像是加入了伴奏，有一只无形的，纤细的手，把它们愉快地翻动着。
　　歌停了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早课的队列里面了，她是网球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她听见指导员的嘴巴动了动，就本能地立正，稍息，接下来就应该开始训练了，但指导员的嘴巴又动了动，她还是没有听见什么，耳边还回响着万泉河那首歌，身体在沉浸着晚上把那封信紧紧裹在毯子里温暖的质感，然后她发现左右的人都在晃动起来，终于这下听到指导员的声音了。
　　“你还有没有魂，樱子！说你呢。”
　　每个人都在哄笑，她想靠近旁边的高军梅，但高军梅本能地一闪，她就什么都靠不到了，感觉自己就这么赤裸裸地和大家分开了。
　　指导员看见她这个举动就有点生气：“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谁让你穿这鞋子来的。”
　　大家都放低了身子去看樱子的鞋，这下都笑得更厉害了，樱子的一只鞋和她们一样，都是白色的，但另外一只是黄色的。黄色是樱子前天晚上用粉笔仔仔细细涂上去的，她昨天就舍不得穿这双鞋，怕把颜色跑掉了，事实上，她从昨天晚上就开始走魂了，就稀里糊涂把这双鞋子穿过来训练了。指导员说：“你涂，你以为涂了颜色就可以在队里出风头，就可以早点转干？我告诉你，你这么干可能连18岁都撑不到，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问题。”
　　大家一听就来了劲，都仔细盯着樱子看，目光像刷子一样仔细从上到下扫个彻底，眉毛是不是也画过啦，还有，运动衫的领口是不是也改过了，还有衣摆，是不是也扎得更紧了一些，小小年纪，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樱子不敢去对视这庞大的阵势，却本能地企图找到他的目光，他应该是不一样的，他会低垂着眼睑，只看着地上，或者只看着她的眼睛，哪里不去看。但现在她什么都找不到，他不知道藏到哪个地方去了，也许就在指导员的背后。其实他不在那里，他的眼神偷偷地溜过来和她碰了一碰，又心惊胆战地分开了。
　　收课后樱子被罚了加练，这下她感觉解脱了，指导员蹲在远处抽烟，和田径队的人聊天，她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胳膊，击打正手，甩出去的时候，肩韧带简直都快脱节了，她动作僵硬，总不能让指导员满意，就像被绑在无形的刑具上，她这么一直练下去，看见日光从11点，越过了头顶，到了1点，反而觉得心里畅快无比：你躲就躲吧，反正大家都看见了，你也明白了。突然，她看见那只黄球鞋没有了，颜色和灰尘混到了一起，她的的脚下成了灰的，鼻子就冷不丁地酸胀起来，她蹲下身子去抠自己的鞋子，恨不得把那点灰色也抠干净算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指导员看见她的模样觉得很可笑，这个乳臭未干的半大丫头知道个什么，她那点破事，队里谁猜不到，还需要什么证据。
　　指导员的话让樱子一晚上都睡不好，她就跑到路灯下写信去了，昏黄的灯光在马路上开了个洞，一群飞蛾子就爬在那里休息，几只小蚊子在她的头顶飞来飞去，她想得太多了，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她对他的爱情会至死不渝，什么害臊都会不顾，如果指导员发现了，她就宁可不当运动员了，也不想转干了，她就回去当老百姓，那么就没有什么纪律可以管她了，只要能继续爱他，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她帮妈妈去缝衣服，帮爸爸开铣床都可以，她会一直等他，自从上个礼拜他们两个偷偷拉了拉手之后，她就决定这样，18岁，28岁，一直爱他下去。
　　她把信折了成了一只三角，藏进了枕头里面，她摸了摸枕头里面，那里藏的另外一个东西还在，这时候上面的高军梅突然呼噜了一声，就像马打响鼻一样响，她吓了一跳，以为高军梅是醒着的，其实高军梅只是惊天动地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现在她可以仔仔细细地摸那个东西了，它冰凉冰凉地躲在枕芯里面，她摸着了它的手，四只，紧紧贴着身体，鼻子，两个，只容得下放进一张纸的间隙，再往中间搜搜，就是嘴了，两只，贴在一起的。
　　好多年以后，她在集市上看见又有人在卖那种瓷娃娃，就是老头老太嘴贴在一起的，心里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也想到这个了呢。后来她看见越来越多的地方在卖这种工艺品，多得让人都不好意思再把它给拿出来了。她已经快30了，皮肤白皙，面容沉静，找了一个美术老师做伴侣，她就给他当素描模特。高军梅说，你当年那个藏得太不是地方了，只要一摸枕头就知道，我们只是懒得说而已。